“走快点！磨磨唧唧地干什么！女人就是麻烦。”三个人正在讨论城防部署，忽而听得外面一阵喧嚷，心中皆是起了好奇，抬头朝门帘处望去。

    人生有太多个瞬间随风而逝，可那一刻，或是到沈烨死的一瞬，闭上眼，都还会在心中闪现。

    她被士兵推搡而入，双手缚在身后，头发散乱，身上还沾着些沥沥的血迹，红唇紧抿，神态倔强。无数个梦里他梦到她，唤她不回，抓她不住，如今，她就这么撞到他的眼前。

    “轰”地一声！沈烨听到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耳中轰鸣，目眩神迷。他往后猛退两步，扶住桌沿，堪堪站稳。

    “干什么你！我自己会走！”苏玉言口中怒骂不止，一个推攘，她踉跄地跌进营帐，却被兜头一个霹雳，惊在了原地。

    “跪下！”正愣神间，却被小兵一脚踹在膝盖窝，她吃痛得双腿跪地。“见着大人们也不知道主动下跪，果然是个没规矩的！”

    “大人们都还没开口训话，轮得到你来说？果然是个没规矩。”沈烨瞪着他冷冷道。那士兵吃了个瘪，涨红着脸：“大人教训得是。”说完退到一边。

    “你……”邱将军上前，刚欲开口问话，却见她低着头呜咽起来：“呜呜呜……”

    邱将军…… ……我这都什么还没做呢。

    她闭着眼睛，思绪翻涌，心中有一股热潮不可抑制地击打着她的胸腔。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她曾狠心抛弃、无心辜负，命运竟将他再次推回她的身边，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他，多想他吗？

    “呜呜呜……呜呜呜……”她自顾自投入地哭着，倒一下把这三个大男人弄得有点懵了。邱将军尤其不擅长对付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你让他提枪杀敌可以，可让他哄姑娘……这真是太难为他了。

    “姑娘你……你哭什么啊，现在又知道害怕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邱将军无奈劝解，苏玉言止住了点哭声，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泪眼婆娑：“邱将军，民女不是因害怕而哭，是喜极而泣。”“哦？”“民女这是高兴，自己刚刚救回了两条人命。”至于真实的原因，才不会告诉他们。

    邱将军：“刚刚的事我也已经听说了，虽你确实见义勇为，可一码归一码，你假扮男子混入军营，实属不该！军营重地，岂是你个女子能随意胡闹的地方？”

    “胡闹？将军认为我这是在胡闹？”苏玉言一听这话，腰杆挺直，声音不卑不亢：“将军责我隐瞒身份混入军营，这我确实有错，我认。可若说我是胡闹……将军，自民女入行为军医以来，日夜勤恳，同战士们勠力同心，不敢稍加懈怠。自此，我从战场上共抗回一百三十二个战士，救治的伤兵更是不计其数。我自问，虽不说为国做出多大贡献，但至少尽我所能，出了自己的一份力，没有给军营添过一分麻烦。所以将军说我胡闹，这个罪名恕民女不能认同。”

    沈烨自她进来，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他死死盯着她：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可又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陌生。面对如此困境，她竟毫不惧怕，镇定自若。他惊喜着却又心疼着她的变化。

    袁总督：“呵，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这还不是胡闹是什么？入伍当军医，从战场上扒尸体、抬伤员，如此有伤大雅，岂是女子所能为？男有分，女有归，这才是仪礼正道，女子就应该相夫教子，清贞自守，使誉重家门，德光邻里。岂是如你这般，扮做男子混迹男人堆，成日抛头露面，粗俗不堪，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袁总督不无责备地感慨道，他自认这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她，真不知她家父母是怎么教养女儿的，像他家亭亭，贞静贤淑，就从不为那愈矩之事，这才是好女儿该有的模样。

    沈烨听了心中甚为不悦，正想出言维护，却见苏玉言勾起浅浅一笑，望着袁总督：“袁大人，民女是个乡野村妇，不懂说话，若有些地方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同民女一般见识。大人说，我做的事有伤大雅。可这治病救人、为国效力，本就是大义之举，如何大义之举竟还有伤大雅呢？哦，大人说了，男有分，女有归，意思是这若是男子为之便是大义之举，若是女子为之便是有伤大雅咯？”苏玉言说着，歪头一笑，越发明媚。

    “可大人，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女子不能为的，只是男子不让女子为罢了。譬如科举，若是不论男女皆可参加，又怎知当今状元不会是一名女子呢？”说到兴处，她竟一个挑眉，自信张扬。

    三个男子闻言，皆被她这一番话镇住，一时陷入沉默，无人做声。

    “好好好！说得好！说得好呀！”邱将军忽而抚掌大笑：“诚如姑娘所言，若是女子也能横刀立马战天下，又怎知那纵横沙场的不能是一位女将军呢？”

    袁总督皱着眉头看向邱将军，他连生四个女儿没一个小子，一早就存了这种心思，这个怪老头，哼。

    邱将军还似意犹未尽，继续滔滔不绝：“你扮做男儿投身为军医，出入战场替国效力，此是为忠；为救孕妇胎儿，不惜挺身而出暴露女儿身，使自己陷入危局，此是为义。如此忠义两全的女子，真可谓是女中豪杰，女中豪杰啊！能叫我邱遇龙说得出佩服的人没有几个，而今，你算一个。”

    邱将军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他久居行伍，是个性情中人，脑子里没有文人士大夫那么些条条框框。

    苏玉言听后，神色不变，恭恭敬敬一拜：“将军谬赞了。只是因民女所为就在将军眼前，容易为将军所察，其实民女不过也只是寰国万千女子中的一个。在广大的寰国土地上，还有更多更多朝廷所看不见的妇女，她们日不辍耕，夜不辍织，日夜辛劳，凭自己微弱的力量为战事支援。她们将自己的米、自己的布送上战场……”说到此处，她忍不住低下头，哽咽了起来。面前又浮现起战场上看到的一幕幕，那些脸或饱经风霜、或年轻稚嫩……终究长眠于异乡之土，亲人甚至连他们的尸首，都不知葬在了何处。

    “她们……将自己的父亲……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也送上了战场。或许此生，不复相见。她们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依然用她们的勤劳、坚韧，撑起了寰国的半边天。她们也是英雄，是最普通、最默默无闻的英雄。或许没有人记得她们，可她们做过的一切，都真实存在。”

    四周开始响起抽泣声，角落里已经有士兵在悄悄揩泪，邱将军转过身去，吸了吸鼻子抬头拼命眨眼，回过身来，眼角还红着。

    袁总督看她四两拨千斤，将在场的士兵说得个个动情，心下不由得讶异，对她的厌恶却更甚了。这个丫头真不简单，居然知道攻心为上。

    袁总督：“呵，姑娘真是好本事，好一副伶牙俐齿，玲珑心思。不过三两句话，竟将这些个驰骋沙场的汉子们说得声泪俱下。好好好。”

    听出他语气不善，苏玉言不假思索道：“大人，并不是我多有本事，话之所以动人，只是因为，句句真心罢了。”她眼神清澈明净，袁总督直直看着她，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什么，可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浅浅的眼湾，毫无保留。

    袁总督心中一震，他惯于算计，官场上说话说三分留七分，心中还要盘算十分，她的简单直白，似一种嘲弄，将他常年细心装点的伪装踩在了脚下。这个女的让他不爽，很不爽！

    “哈哈哈哈！”一旁的沈烨忽而仰头大笑，袁总督不悦地皱眉：“沈参谋何故发笑？”沈烨看着苏玉言，嘴角笑意不减，眼里波光跃动：“之前只在戏词里听过，‘谁说女子不如男’，而今沈某才真个见识了，原来戏词所言非虚也。”

    袁总督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甚是不爽：“沈参谋这是觉得，她就胜过谁了？”沈烨低头轻笑，朝袁总督和邱将军作个揖：“差袁大人和邱将军自是远矣，但胜这世上大多数男子，足矣。”他看着苏玉言一个挑眉，目光是中难掩的欣赏。“大人过奖了。”苏玉言浅浅一拜，屏息敛神，心中微颤。

    “行了，这事情也该有个说法，我们还有要事相商，军机不可误，怎生为一个女子在这儿耗费时间。”袁总督总结发话了，沈烨赶紧地道：“这个原是邱将军帐中的事儿，我们都只是看个热闹罢了，最后还请将军定夺。”

    邱将军捋了捋胡须，说道：“这样，念在你确实救治有功，重罪可免。但毕竟有隐瞒身份、欺瞒哄骗之行，按照军纪，着打十五大板，扣除一个月军饷。”“谢将军开恩，民女甘愿认罚！”苏玉言拜了两拜，被士兵拖了下去。

    苏玉言被押着拖到场地上行刑，家伙什儿都已经摆好了，那个押她的小兵忽然把她拉到角落，掏出一个垫子，压低声音道：“你把这个垫上，一会儿打的时候你配合着叫得凄惨一点。”苏玉言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接过垫子连声称谢。

    一切装点妥当，苏玉言被趴着架上板凳，行刑人在她屁股上左右开弓，她充分发挥自己的演技，叫得声嘶力竭，无限凄楚。四周围了一圈观看的士兵，饶有兴趣地讨论着眼前这桩新奇事儿。等她从板凳上下来，竟真个是面色苍白，一身的冷汗，足见刚刚演戏有多卖力。

    打完板子后，两个士兵将她架回营房，由于她的女儿身份已经暴露，不好给她再送回原来的帐子中，便将她丢到后勤厨娘住的地方，完事儿还站在门口把手着。

    苏玉言趴在床上，四下瞧了一眼，确认安全后将屁股后的垫子抽出来，嘶一声轻轻揉着腚子，到底还是有点不舒服，不过比起被打得屁股开花，四五天下不了床，现在真的是死里逃生了。揉了一会儿，她心里又按捺不住，从刚刚下板凳那一刻她就恨不能冲回营帐，站在他面前好好看看他。

    一个翻身下床，她蹬上鞋起身要走，却见沈烨撩开帘子探进身来，两个人俱是愣在原地。时隔两年，再次见面竟一时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