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茗在海大一附院的康复理疗部的走廊上溜达。

    他是和队友来做手部例行检查和理疗的。

    搞电竞很容易被腕管综合症，脊椎病等职业疾病找上门，所以俱乐部每个赛季前中后都会让队员来医院做细致的检查和理疗。

    他毕竟年轻，被医生折腾一会儿就出来了。

    裴茗踱着步，走过一个个理疗室，去走廊那头的休息区等待其他队友。

    康复理疗部的走廊没有什么人，但是其实并不安静。那些在被理疗师处理的患者的鬼哭狼嚎并不不能被玻璃门阻隔。

    他能清楚听到他家中单垣哥那嚎得破音的狼叫，还有上单owen百转千回的哼哼唧唧。

    这些声音乍听之下有点像小电影配音，配上医院肃穆的环境，就成了略带喜感。

    而腰窄腿长的风衣少年在这略带喜感的背景音里，把医院走廊走出时装周T台的感觉。可惜两边玻璃门里并没有观众在欣赏。

    裴茗坐到休息区，在口袋掏出耳机，打算看个比赛视频。抬头却看到斜对着一间理疗室里有个短发女孩在做下肢的复健。

    首先吸引裴铭注意力的，就是女孩各种形态的呲牙咬唇，丰富的展示了疼痛的一百个狰狞表情。

    然而，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不是听到康复师在指挥她抬脚，他还以为这玻璃墙竟然能完全隔音了。

    那女孩侧扬起头，一脸的晶莹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病服的袖子被撸起，露出一截颀长瓷白的手臂。

    手臂覆着的薄薄肌肉绷紧，玉管般长指撑在冷硬的扶杆上。拧着腰肢，膝盖微屈，挣扎着对抗地心引力，稍稍抬起左脚。

    即使没有听到一个音节的叫喊，他依然能感觉出她的痛苦，不只有身体的痛苦，还有精神的痛苦。

    他就想起了贝尼尼的雕塑《被掳掠的珀瑟芬》，相似的姿势，相似的挣扎，痛苦和哀伤。

    也许他之后的毕业设计可以在罗马雕塑上汲取点灵感，珀瑟芬不错。

    裴茗正发散思维，熟识的李医生就坐到他旁边：“呦，你做了队长连眼镜都戴上了，这是勤于研究比赛视频，给搞近视了？”

    看向李医生，裴茗嘴角微勾了勾，桃花眼带出点笑意。他才不会说自己是戴的是装帅的平光镜。

    把耳机塞回口袋道：“搞完了，垣哥怎么样了？有没有大碍？”

    “有点麻烦啊，旧伤有复发的迹象，你们得让他多休息休息。”李医生敲敲手上的资料夹。

    裴茗有点默然，休息哪里那么容易，即使早就安排了替补在非关键比赛时候上场，但是平时训练也依然是非常消耗手腕的。

    他只能抿嘴应了声：“嗯，好的，谢谢李医生。”

    说起病人，李医生就有点滔滔不绝：“嘴上说的好，一到了有比赛又会什么都不管不顾。你说你们这些搞职业竞技的怎么各个都那么拼，一个个的年纪小小就受伤，你看那个。”

    大拇指比比斜对面，裴茗顺着看过去，是他刚刚看的短发珀瑟芬，她已经把腿放下了：“那，算前国手了，打着封闭上场，结果跟腱撕裂，听说是被退役了，你可不要——”

    队友陆续出来打断了李医生对裴茗一个人的唠叨，但也把语言输出范围扩大到整个战队，几个大男孩被李医生叮嘱了好十几条注意事项，终于放走。

    在进入电梯的一转身，裴茗却是听到有女孩哭声响起。

    电梯下行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这短发珀瑟芬，哭得可真不好听，根本没有书里写的那种莺啼哀婉。

    还是不哭的好。

    -------------------------------------

    曲宁哭得涕泪横流，鬼哭狼嚎，好不难看。

    她在前2天接到教练打来的电话。

    教练的语气非常委婉，听在她耳中却如同地狱之音。

    顺着5G电波，森冷的讯息传来。

    其实跟腱断裂那时，她就有自己可能要伤退的预料。

    这个对于一般人并不算太严重的伤，不过是动个手术，不过是坐段时间轮椅，不过是不良于行几个月，只要不出大岔子，都不会影响以后生活的普通伤病。

    但是对于需要身体对抗激烈的职业篮球运动员，却是一个断送职业生涯的深渊。

    多少天才运动员被埋葬在这万丈深渊里头，没能爬出来。

    只要跟腱断了，即使再高明的手术，再严密的预后，再周全的康复训练，几乎都再不能让伤者去承受之前那样繁重的训练，也再扛不住以前那样高烈度的比赛。

    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奢望，也许自己能努力成为像科比那样，跟腱断裂还能重回赛场的超人。

    哪怕再也不是那个肆意飞扬的天赋派，被迫成为一个打养生篮球的战术派。

    她也希望可以继续她的篮球之路，再披国旗。

    为此还特地到全国最厉害的运动伤害医院来做手术和复健。希望可以让领导和教练多给她一点时间，等一等她。

    后续的发展却比她想过的更残酷，女篮俱乐部比她想象中更无足轻重。

    即使她能像小说主角那样天降金手指，满血复活，来一出英雄归来。

    可，她的球队却不在了——

    S省体育局领导对女篮俱乐部不满已久，没赞助，没收益，没政绩，没关注。

    本来还有她这个被国家队征召过的，很可能下届国家队也会征召的天才新星，也算拿得出手。

    现在她跟腱断裂，还能不能打球都难说，更别说再被国家队征召了。

    失去耐心的领导决定让女篮俱乐部退出联赛，并解散S省女篮，所有队员如果没有其他合适项目发展的，都建议办理退役手续。

    她整个人都茫然了，身体仿佛突然被黑洞吞噬，所有感知都好像被隔绝于宇宙虫洞那头的另一个位面。

    也许她穿越了，穿了个《体坛无敌》之类的爽文里的主角，然后给她写文的作者失恋断更了，于是这篇文刚开始就坑掉了。然后掉坑的读者黑化，给续写了个BE结局。

    以前队友们说起别的省份连三人篮球都凑不齐的窘迫，别的球队还有被领导要求全队改打手球这种体坛“逸事”的时候，她还跟着感叹过好惨。

    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逸事”。

    茫然了两天，接到比当初刚受伤时候还多的安慰电话和信息，她给的回复都像AI程序，连拆护板时候都如同梦游天外。

    直到康复训练时候，被伤脚上的疼痛痒麻给唤回人间。

    那痛感太清晰，仿佛一条从脚踝延伸至脑仁的钢铁荆棘，缠绕扭转了沿途的每一寸神经，冰冷又揪心的刺痛。

    她的泪眼迷蒙，又不愿在人前哭出声，做每个动作都忍得面目狰狞。

    多次被人感叹该去弹钢琴的修长手指攥紧扶杆，攥得骨节生疼，攥得青筋暴起，攥得指盖泛白。

    冷汗打湿了她难得长过眉毛的留海，一簇一簇刺在眼皮上，让她泪意更甚。

    艰难的熬完初次的康复训练，看多了病人各种崩溃的康复师很贴心的留她一个人平复心情。

    她终于忍不住倒在理疗垫上，抱着腿哭得撕心裂肺。

    一年多前，她意气风发的披着国旗，捧起世锦赛的冠军奖杯时，绝没有想到一年后，将会如此狼狈的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