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吕非离把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虞长生背回去。

    一踏入南山殿,他倏然顿住脚步。

    见他神色惶惑,虞长生问道:“怎么了?”

    “我今日可把老白带来了?”

    老白是吕非离外祖母送给他的一只猫,那猫陪了外祖母很久很久,年幼的他向外祖母讨要多次都无果,前几年他再要时,外祖母竟松口给了他。

    没过多久,外祖母便驾鹤西去。

    细细想来,许是外祖母当时便感自身大限将至。

    因着这层缘故,吕非离无比钟爱老白,知晓虞长生喜猫,也时常带着它一起来。

    宫女解了他的惑,说他来时怀中抱着一只猫。

    可现下它却不见了。

    趴在吕非离背上的虞长生蓦地感觉全身冰凉,血液逆流。

    她开口,声音却飘忽不定。

    “我们……去城墙那里找找吧……”

    那时天色渐黄昏,两人原路返回,似是有所预感,虞长生不敢说话,吕非离也异常沉默。

    到了城墙边,吕非离放下她,一边呼唤老白的名字,一边沿着城墙去寻。

    城楼宽阔笔直,除了随风飘扬的旗帜,此地空无一物。

    吕非离却固执地一路向前。

    她扶住城墙,慢慢走到先前坐着的地方,盯着吕非离越走越远的背影,期望他能欢呼着寻到了。

    黄昏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她终于颤巍巍地探出身子。

    “……呕……”

    虞长生猛地蹲下,干呕着吐不出东西,眼泪簌簌落下,四肢发麻,指尖泛凉。

    吕非离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身一看,霎时明了,脑中嗡的一声,面如死灰。

    她不知道吕非离是如何处理了老白,只是一直等在城墙上,月上中天时,他才回来找她。

    虞长生抬眼,见他双手指缝塞满了泥土污垢,眉目凄怆,却还是朝她笑了笑。

    “回家吃饭吧。”

    说罢,他背起虞长生,慢慢往回走。

    行至中途,他感到肩上濡湿,耳边的呼吸带着喘鸣。

    她病得更重了。

    “长生。”他唤她。

    她埋首不肯抬头,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外祖母陪了我很久,老白也陪了我很久。”

    她听得如鲠在喉。

    “所以,”他声音坚定,温和,“你也要陪我很久。”

    “长长久久。”

    她禁不住哭出了声,不停地道歉。

    他们仍不知那猫是如何坠下城楼,虞长生却明白了,即便在书中世界,生命和死亡也是真实的。

    书中人物不知自己非真人,却亦是实实在在的人。

    那日夜晚,虞长生又发了烧,起初打寒颤,渐渐地温度升高,烧得她晕乎乎的。

    头顶似悬着一轮巨大的太阳,晃得眼睛刺痛。恍惚间,她往下看了一眼,发觉自己脚下空悬。

    忽地,一团白影踩在她腿上,再笔直坠落,凄厉高昂的惨叫刺破耳膜。

    她猛地惊醒,视线朦胧间,感觉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胸口。

    “长生做噩梦了吗?”

    虞镇换了便服,温声言语。

    她愣愣点头。

    虞镇继续顺着她的胸口:“不要怕,父皇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可有哪处痛?”他又问。

    她痛的地方太多了。

    头痛,嗓子痛,鼻子痛,胸口呼吸不畅也痛。

    虞镇看出她极度不适,眉目含忧,怜惜地抚摸她的面颊:“父皇一定会给你用世上最好的药材。”

    “我的长生往后定会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虞镇换了自称。

    上京人人皆知,皇帝虞镇有一爱女,取名长生,封号南山。

    寿比南山。

    虞长生目光渐又迷离。

    她忽地在心中冷笑,笑自己狂妄,骂自己愚蠢、怯懦。

    她凭什么定南山公主的生死。

    她夺其舍,占其父兄,怎还能凭一己之私让南山公主香消玉殒。

    她再不敢生出此等念头,为了那只替她死去的猫,为了吕非离,还为了父皇虞镇。

    门外的絮语骤然停住,而后房门被推开。

    被褥中不甚烫热的汤婆子被拿出来,取而代之一个更舒服的。

    “去歇着吧,不用守我了,木子。”

    她嗓音暗哑,来人并未回话,而后一杯茶递到身前。

    她微微撑起身子,托起杯底就着对方的手慢慢缀饮,手心骨骼的触感更为修长宽大,她停下动作,偏头一看,是吕非离。

    他把剩下的热茶喂给她,再扶着她躺下。

    虞长生翻了个身,面朝吕非离,扯了扯嘴角,浅笑道:“去睡啊。”

    “不困。”他答得言简意赅,行至床尾,查看她的脚踝。

    肿胀无法立即消散,但没有变大,手中触感微凉。他替虞长生盖好被褥,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端着一个木盆。

    “泡会儿脚。”他说道。

    虞长生没有拒绝,坐起身,把汤婆子放在腹上。

    木盆热气氤氲,月色在其中影影绰绰。

    她把脚放入木盆中,温度偏高,却令小腿有些松快,全身的知觉涌向脚底。

    泡了片刻,吕非离抬起她的腿,拿过搁在一旁的巾帕便要擦拭。

    虞长生忙道:“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这未免过于亲昵。

    吕非离却未松手,眉目微拧,认真地擦掉脚上的水。

    她沉默片刻,开口:“你……是不是听见她们说的话了?”

    他动作一滞:“……你听到了。”

    “都是胡言乱语,不必放在心上。”他淡淡道。

    虞长生笑了:“我没放在心上啊,是你放在心上了。”

    话落,他又不言语了,只细细地擦水,仿佛可以擦出金子。

    氛围静谧,黯然。

    她抖了抖腿,故意道:“吕离离,你可知我还未出阁?还把我当成黄毛丫头吗?”

    “知道,”吕非离抬头看她一眼,“你不说出去,便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他停顿一下,再道:“兄长照顾小妹,没什么。”

    虞长生呵呵一笑:“你想想小时候怎么对我的,好意思说兄长?”

    当初吕非离见她时,已有十三四岁,正是少年心思不定的时刻,要他陪着一个病弱的小丫头,实在煎熬。

    吕非离便时常捉弄她,要她心生厌烦,好跟他娘说再不要这人来了。

    以虞长生的真实年龄来说,吕非离在她心中是个实打实的毛头小子,左右无聊得很,便同他斗智斗勇。

    他若欺负她,她就去向韩芷告状,事后他准挨一顿骂。每每这时吕非离都觉得小丫头一定要恨他厌倦他,孰料下回韩芷又对他说公主妹妹想他了,要他陪着玩。

    如此循环,两人一度斗得凶狠。

    直到有一回,他不慎惹得她生了病,见她面色煞白地躺在床上喝下一罐又一罐药,连斗嘴的力气都没时,他才意识到虞长生是真的十分孱弱。也是那时,韩芷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南山公主打娘胎里便带了病,无数看过的御医都对她的寿数不乐观,所以要他好好待她,疼她护她。

    吕非离自此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仍维持着从前的相处方式,只是去南山殿的路上,从被迫变成了自愿,也开始学着不动声色地照顾虞长生。

    等虞长生反应过来时,他照顾她已很有一套,有时甚至比宫人还细致。

    两人既是冤家,也成了朋友。

    吕非离皮笑肉不笑:“年岁比你长,便是兄长。”

    虞长生撇撇嘴,换了个话题:“兄长何时给妹妹找个嫂嫂啊。”

    吕非离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你喜欢秦微雨。”她直白道。

    对方没有否认。

    “那她呢,她可属意于你?”

    又是沉默。

    “你既不说话,那便不是咯,”虞长生一点点推进话题,“不若换个人,世上女子那么多,总能再遇上一位心仪之人。”

    “不。”

    听闻他迅速而斩钉截铁的回答,虞长生微顿,等着下文。

    “此生只有她,必须是她。”他低声道,语气里的坚定不容置疑。

    “可她若喜欢别人,和那人在一起了,也不能拆散他们吧。”虞长生试探道。

    “有何不可。”

    屋内寂静,无人说话。

    吕非离低垂着头,面目轮廓隐在暗中,叫人瞧不真切此时的神态。

    虞长生咽了咽喉咙,腹中拧痛,才惊觉适才都忘了月事的痛楚。

    “……可、可这种做法不对吧,”虞长生忍住腹痛,循循善诱,“若你和喜欢的人相知相守,有人破坏,你不会恨死对方么?”

    “会,”吕非离冷淡道,“我想和她白首,便不愿见她嫁与他人,我若和她相守,必叫破坏之人尸骨无存。”

    虞长生听明白了,道德和道理他都懂得,但不会放在秦微雨身上,对于秦微雨,他只有一个答案和选择。

    她兀自心惊,不知从何时起,他对秦微雨存了如此强烈的执念,连观念都扭曲了。

    “你为何这般喜欢她?”

    “不知道,很早以前就动心了,太久了,或许是如此。”

    吕非离站起身,把她擦干净的腿放入被褥中,要去倒掉木盆。

    虞长生紧紧拉住他的衣袖,斟酌而慎重道:“假如,我是说假如。”

    “你若对她执迷不悟,会因此殒命,你也甘之如饴?”

    吕非离冷淡的面庞露出几分困惑:“我为何会陨命。”

    “只是……打个比方。”

    吕非离没有言语,居高临下地望着虞长生,似在沉思,又似已有答案,只未出口。

    她分不清是哪种,只是又感到一阵无力,顺着腹部上涌,让她的疲倦叠加。

    脑中系统不停地警告,令她额角直跳,又像是不断地向她强调——一切已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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