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数日后,便是皇家围猎。

    自从附身于南山公主,虞长生从未去过那处猎场,如今虞镇见她身子比从前好些,才放心携其同去。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自皇城出发,虞长生坐于香车宝马中,掀开一角窗帘,两侧侍卫人高马大,精神矍铄,行在最前头的是皇帝的圣驾,陆行止伴在身侧,似乎聊些什么。

    她干脆探头回望,一众侍卫中见吕非离与秦微雨并驾前行,两人身下皆是日行千里的骏马,但见他面容神采奕奕,眉宇间满是少年意气。

    她蹙了蹙眉,松了帘子,未注意到吕非离似有所感偏过来的目光。

    她吃了口茶,嚼着顺入口中的的茶叶,些微的甘甜生发出来,却压不住她心中的郁闷。

    从前吕非离面对秦微雨,倾慕之意算不得完全压住,如今但见两人好友模样,倒似他真的听进了秦微雨好生作朋友的话,私底下把那野心藏得严严实实。

    系统言说他为人深沉了些,看来不假。

    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不禁揉了揉。

    众人行路过半,虽行官道,却不妨颠簸,且终日宥于这一寸天地,难免劳顿。她身子已然有些不适。

    念及此,她由衷地叹了一声,好想骑马!

    只朝臣家眷皆隐于马车中,不抛头露面,她心中行止不羁,顾及天家皇室之仪,却不可显露。

    无怪乎上京中明面有人斥秦微雨骄纵跋扈,举止不端,私下里不知多少官家子弟对其高看一眼。

    纵然鹤立鸡群,倒也令人有几分新鲜意趣。

    行路途中,偶尔还能听闻秦微雨的恣意大笑,如岸边垂柳,风送枝来,撩拨一池春水。

    正索然无味地感慨时,前方传来休整的谕令。

    虞长生如蒙大赦,拉着木子下了马车,望见不远处一方湖泊,便去闲逛。

    正值晌午,皇帝与朝臣于树下乘凉,有贴心的侍监摆了棋盘,那些年轻的贵门子弟也早早耐不住性子,不知何处寻来蹴鞠,玩作一处。

    一时间笑闹声不断,官妇聚在一团,不时笑谈那群草场上的儿郎们,包括混入其中的秦微雨。

    一群人围着蹴鞠斗得正酣,秦微雨身姿灵巧轻盈,虎口夺球,抬腿一踢,竟猛地将蹴鞠飞踢起来,其中蕴含的劲道不由得令人纷纷避让,后回神追溯它的身影。

    蓦地,他们脸上变了色,异口同声地大喊“快躲开”。

    身后嘈嘈切切,虞长生知他们在玩蹴鞠,听闻声响变得有些惊惶,才不明所以回头。

    下一瞬,一团黑影砸来,头脑发晕,面上顿时酸痛不已。

    然不待她回神,已被这股力道推得后退两步,一脚踩空跌入湖中。

    “殿下!”

    耳边木子的惊呼应声响起,只是为时已晚,连她也未察觉到逼近的意外。

    虞长生猝不及防落水,呛着扑腾几下,便被匆忙而来的侍卫拉上岸,浑身湿透,如落汤鸡。

    她一面呛咳,一面从鼻尖坠下淅淅沥沥的血水,些许骇人,惊得子弟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语调里含着几分倒霉的无措。

    虞长生此刻终于回神,捂住鼻子抬头,却见周身围了一圈男子,恍惚间状似观猴,而鼻尖血流不止,她倏然陷入一种窘迫,遭受意外的几缕怒气彻底散去,恨不得钻入土里。

    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瞥见了远处外围的吕非离,他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同她目光一触即分,丝毫不见花灯节那晚对她的无微不至。

    虞长生心中一刺,而后人群散成两边,大臣随虞镇前来。

    虞镇从宫女手中拿过披风,亲自为她挽上,携她同回马车内,召来御医。

    众人自觉不再打闹,安分地各归其位。

    一番休憩便被意外中断,只能闻听树梢蝉鸣一片。

    良久,众人继续上路。

    三日后,至皇家猎场。

    第四日,置身于莽莽大山和平川草原,众人才觉心胸开阔,甩了上京的纷繁俗务,于猎场中大显身手。

    晌午时分,宴席备齐,诸位大臣们陆陆续续落座,只待皇帝现身开宴。

    虞长生耽搁了一会儿,方自营帐出,入眼见处处皆是帐篷,不知设宴地在何处,回望一眼身旁同样迷惑的木子,站原地站了片刻,身旁路过的侍卫无一不向她行礼。

    她欲默默抚额,从前无人识得南山公主,想来前几日一番意外,大家都记住她是何模样。窘迫感油然而生,她便拽了木子,想绕开营地随处逛逛,恰逢当下无甚胃口。

    “殿下,前面瞧着有些荒郊野岭,还要再走吗?”木子跟在身后,有些担忧。

    “无碍,这里是皇家猎场。”她回道,现下就想去无人之地。

    再行数十步,闻听前方传来悠悠回响,笑闹一片。

    虞长生生奇,迈着碎步靠在一株巨木后头,但见低矮的山脚下是一片湖泊,里头全是少年儿郎,正游水纳凉。

    “啊——”

    木子乍然惊呼,虞长生手疾眼快地回身捂住,把她的羞赧全部摁回肚子里。

    “嘘!”她以手势打住木子的大惊小怪,见她一张小脸涨红,挑挑眉梢,“看了便看了,若是被发现了,那才要羞死人。”

    “殿下,我们回去吧,合算时辰,差不多要开宴了。”木子扭捏道。

    “宴会人多,不去了罢,料想父皇不会责怪,何况也没我们的事。”虞长生摆摆手,寻了处石墩坐下,好生观赏一幅男子戏水图。

    “你瞧,他们也没还去呢。”

    说罢,又把木子扯着一起坐下,振振有词道:“平日可看不见这些,如今得了机会,不可放过。”

    一面看,她还一面津津有味地点评,余光处忽然走出一人。

    虞长生霎时噤声,那人脱了上衣,猿臂长舒,宽肩窄腰,湖边清风一送,拂动长发,颇有几分少年飘逸之姿,皮下柔韧的肌肉又仿佛一头蛰伏的野兽。

    她撇撇嘴,男大十八变,吕非离还真和她几岁时见到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群人约莫是被酷暑天气热着了,趁着开宴前来此无人之处偷凉。

    瞧了半晌,她由衷感叹:“年轻就是好啊。”

    “殿下,说什么呢,你年岁也不大呀。”木子说道。

    虞长生笑笑不说话,不光是年岁,还有身体,更为不同的是,他们的朝气与康健。

    一番感慨尚未收尾落地,又闻木子咋咋呼呼的声音。

    “殿下!有只飞虫!”

    虞长生垂眼,飞虫停在她膝上,怕虫的木子已离她几尺远,她无奈又好笑,抖了抖衣裙,惊飞小虫。

    她寻着飞虫的轨迹抬眼,被树梢绿叶泄下来的日光晃了眼,伸手遮挡,无意间再望向湖泊处时,顿时对上了吕非离远远投过来的目光。

    她头皮发麻,狼狈地闪身至巨木后,抱膝蹲下。

    “怎么了,殿下?”木子见她反应异常,不自觉压低声音悄悄问。

    “好像被吕非离发现了……”虞长生露出难言之色。

    木子是虞镇从前微服私访时救下来的女娃,适逢虞长生即将远赴淮州,便将同样年幼的木子拨派给她,以作陪伴,是以木子对吕非离不甚了解,她只觉公主似乎与那位公子挺亲近,此刻瞧着又有些怕,不知何故。

    “殿下怕吕公子……训你?”木子揣度道。

    “……也不是……有些尴尬……”虞长生呐呐道,“没事没事,两地还是有些许距离的,只是恰好对眼了,不见得便被发现了。”

    她自我安慰着:“算了,去宴席吧,回去找侍卫带个路。”

    语调仍从容,可木子却觉她有些惊慌,行路的步伐都快上许多。

    虞长生走着走着,才发觉这片密林之大,一时无头苍蝇般乱转,绕过一片遮挡了视线的灌木丛时,骤然看见一赤了上身背对着她的男子。

    她脚步一顿,欲悄悄退了,谁知木子眼尖,立即察觉男子正行方便私事,不禁闹出了响动。

    男子猛然回头,两方人马都惊掉了下巴。

    虞长生恍然大悟,立时和木子背身回避,匆忙解释:“我……我们……无意中到此,时非有意为之。”

    “告……告辞……”

    她正要拉着木子离开,不妨身后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惨叫,吓得她不禁回头。

    只见男子慌乱穿衣时,不慎被虬枝绊倒,未料身后是捕兽陷阱,堪堪坠入。

    虞长生下意识拽了他一把,不料同被扯落。

    两人齐齐掉进一处坳洞。

    猛地来这一下,摔得她七荤八素,半天缓不过神来,只闻耳边木子急得不行的呼喊,其间夹杂那男子比先前更甚的惨叫。

    她背脊钝痛,好一会儿才懵然睁眼,见木子趴在陷阱边泫然欲泣,一晃眼,发现头顶的树枝挂着一条被撕裂的衣裤,晃晃悠悠。

    “我没事,别哭……”她先安抚好木子,再缓缓坐起身,瞥见旁边的男子面色煞白,痛呼连连,往下看去,身上只剩一条白色亵裤,脚踝卡着捕兽夹,鲜血淋漓。

    她一惊,蹲在男子脚边,脚踝处血肉模糊。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

    男子闻言,这才从疼痛中恍然发现还有一人在身旁,再看自己一身无衣遮蔽,煞白的脸也不由得变成猪肝色,眼底竟浮了层水光。

    虞长生见他一副欲挡又遮不得,羞愤欲死的模样,活活像被占了便宜的良家女,脑子一抽,把外衣扒下来盖住他的身子。

    对方呆楞如鸡,看起来似乎想撞墙。

    虞长生再懒得理会,直言道:“公子可能扳动这捕兽夹?”

    男子颤巍巍坐起,牵动脚踝,疼得他大汗淋漓。

    他大约试了试,并未真正上手去掰,但能感受捕兽夹的咬合力度之大。

    “不行……”

    虞长生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根本不去尝试。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土壁约莫两人高,无凹凸处可供攀岩,手边也没绳子拽他们上去。

    再去望他伤处,虞长生拿定主意:“木子,你去湖泊处寻人,找他们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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