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卯时,天将欲晓。
山海殿,臣子位列齐整。
虞见末端坐于龙椅之上,如往常般行事,开口问:“诸位爱卿,有何事要奏?”
有大臣出列,执起手中玉版:“皇上,此前为防御黄河决堤筑起的堤坝,已被冲垮部分。且钦天监日观夜象,北方渐有梅雨之势,去岁末,黄河已决堤数次,派去管理水患的官吏回禀,成效甚微。此事还需商谈个解决之法。”
此话一出,朝中大臣如丧考妣。
先帝在时,水患便是十分头疼的一个问题,钱也砸了,人也去了,奈何收效甚微。
到虞见末这一代,他对此更是无能为力。自登基至今,大臣数次提起治理水患之事,虞见末寻不出良方,此番问题,犹如对他的嘲讽。于是,水患渐渐成为他的心疾。
他起个大早,水患之困再度迎面砸来,霎时头昏脑胀,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下去,仿若吃了瘪却不能发作。
虞见末长叹一息,把问题甩给诸位大臣:“爱卿可有好的建议?”
皇帝犯难,大臣自然如此。虞见末对此心知肚明,打算将今日的早朝混下去,事了再去百花宴,寻秦微雨。
这般想着,虞见末心中微喜,笑意要爬上嘴角之际,被他端庄压下。
当他看见陆行止翩然出列时,稍许讶异:“陆爱卿有妙计?”
陆行止缓缓抬起眼眸。
虞见末以为他真有法子,不禁喜上眉梢,殊不知一炷香后的自己恨不能溺死他。
虞长生披着大氅,静静望那不远处如火如荼的宴席。
秦微雨在桌椅间穿行,不时吩咐宫人对宴席做细微的调整。
早春时节,园中特意移来正在花期的植株,一时间,满园春色。
百花宴,顾名思义,赏百花,看它们争奇斗艳,尽态极妍。
传闻,古时的春日,无花绽放,山南水北尽是满地雪白,岑寂枯败。
青鸟神一声啼鸣,响彻天地,百花受召,竞相盛放,为世间带来蓬勃生机。
后人便将那一日视作百花日,皇宫年年举办百花宴,寓意峥嵘日上,山河无恙。
往年,百花宴之事皆由后宫之主打理。
这一年,虞见末将操办百花宴等诸般事宜,交予秦微雨,其意不言而喻。
虞长生隐匿身形,远远眺望,直到身旁有人低声来报:“朝会那边,开始了。”
虞长生颔首,远处秦微雨暂时脱不开身,即使她对百花宴与虞见末等劳什子的东西,烦透了。
“我们走。”虞长生回身对木子道,衣摆从脚边短枝上拂过,抖落一地露珠,扬长而去。
宴海殿,皇帝正在早朝,宫人各司其职,一如既往。
忽有人入殿,掌事姑姑抬眸一望,那人面色病弱,唇色浅淡,是久病缠身之兆。
掌事姑姑迎面向虞长生行礼:“见过殿下,殿下来此,可是有事?皇上正在早朝。”
虞长生使了个眼色,身后跟随而来的内侍退出几步,回身关上大殿的门。
掌事姑姑蹙眉,她在深宫多年,一眼便能瞧出那两名内侍的不寻常之处。
内侍形体大多瘦弱,步履轻缓,而虞长生身后的内侍身姿挺拔,走路沉稳。
她不作言语,殿内宫人一时不解,却嗅觉敏锐,品出有事要发生。
虞长生略去寒暄和话语机峰,开门见山:“把许如常公公交出来。”
掌事姑姑敛出个笑:“殿下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她笑,虞长生也笑,上前几步,越过两人应有之距,亲昵附耳低语:“姑姑,马上要变天了,你应当站队才是,别守着那一无是处的皇上了。”
掌事姑姑脸色倏变,不可置信地望着略微退开的虞长生,嘴唇蠕动:“殿下……勿妄言。”
“我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信,姑姑可派人去山海殿那边瞧瞧,只是——”
虞长生恰如其分地停顿:“我现下有事,怕是等不急姑姑这般来回,若你误我,这队站与不站,可没区别。”
掌事姑姑冷汗刷地冒出来,至此时,她才发觉虞长生那副病容上,一双眸子异常明亮,背对天光时,有如摄人心魄,压来冰冷的凌厉。
见她动摇,虞长生笑意加深,收起咄咄逼人模样,放缓了语气:“姑姑在此处便好,管好殿内的人,请勿声张。”
“事后若有异,尽管直言我擅闯皇帝寝宫,一应责任全在我。”
虞长生落下最后一言,命木子留下看人,自己带着那两名内侍前往耳房。
耳房门前守着的侍卫察觉不对,尚未来得及动作,便被内侍放倒。
砸在地上溅起的灰尘拂过虞长生脚背,她一眼未吝啬,视若无睹地走入耳房。
屋内,许如常蜷缩着倒在地上,苍老不已,气若游丝。
虞长生扑到他身旁:“许公公!醒醒……”
她拍打许如常的脸,见他幽幽转醒,终于松了口气,将话一股脑儿倒出:“公公,我来救你出去!陆行止得了令牌,从金陵卫那拿到线索,如今正在朝堂上弹劾皇上。”
“虞见末管不到我们了,公公,你坚持住……”
虞长生不等许如常作出反应,泫然欲泣地将一颗药丸送入他口中:“这是吊住气息的补药,公公先行服下!”
许如常从凌乱的白发中去望虞长生,药丸入口即化,甚至无需喝水送服,他张口欲言,眼前倏然灰蒙,继而丧失意识。
耳边隐有朦胧的呼喊。
“……许公公!”
“我这就把你带去安全之地……”
虞长生起身,内侍背上许如常,匆匆而去。
当她与木子二人走出宴海殿,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宴海殿内,宫人若无事发生般,依旧各司其职。
拦住殿内之人,因她怕通风报信,不论招来虞见末、陆行止,还是秦微雨,都不好。
山海殿乱作一团。
陆行止半个时辰前将丞相案重新翻出,大臣们霎时间炸开了锅,面面相觑,兀自震惊。
有些臣子为官多年,老狐狸一条。丞相案发,至以雷霆之势结案,已有人嗅到了黑暗冰冷的气息。其中熟黑熟白,除去本人,谁能说得清,权力倾轧之下,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人与物皆在铡刀下灰飞烟灭。
到今日,此案再度浮出水面,甚少有人心系真相,但清楚地明白,有人对新帝不满,要对其不利。
于是乎,众人心照不宣,这又是一场站队。
当初丞相案时,东宫派也有人认为太子不保,暗暗为前程重作筹谋,谁知天下权力最大之人,保下了他。
那今日呢?
朝臣明面上各有信与不信,无论脸上神色多么精彩纷呈,私心里已开始了算计。
乱成一锅粥后,渐渐地,形势分成了两边。
东宫派言说此案已成定论,如今再翻实属别有用心;对立派则认为陆行止言之凿凿,且有金陵卫的罪证,虞见末通敌叛国,实在不配一国之主。
虞见末自当竭力自救,一拍书案:“金陵卫有何证据!”
那些让他日夜悬心的证据,他其实一清二楚。
在去三司受审之前,偶有太子勾结北疆的传闻时,虞镇便瞒住所有人,先行在金陵卫将他审讯一顿。
当日虞镇面如阎王,可怖至极。他深知虞镇的脾气,加之金陵卫令人闻风丧胆之名,他扛不住多久,便招认得一清二楚。
那里有他的证词,还有虞镇亲自写下并盖章的结案书,全部存放于金陵卫。
所以即位之后,他才急于销毁金陵卫留存的罪证,却被吴良拒绝,理由是只有金陵卫之主,才能处置这些机密。
陆行止一字一句道:“先帝亲审、皇上亲认之证词。”
听闻此言,虞见末仿若一脚踩踏,两腿发软,身上龙袍如铁衣,压得他喘不过气,站不稳。
他用力咬住舌尖,强行令自己清醒,竭力维持面上的镇定:“……休要胡言!这种证词书信,必是假冒伪造——”
“皇上!”陆行止猛然沉声喝道,如黄铜大钟,殿内陡然鸦雀无声。
众人心下凛然,陆世子平素看着如仙似玉,冷不丁还能迸出如此声势,叫人乍舌。
“若世上种种书信纸张之证据,接被冠以伪造假冒之名,那有何是真!证人供词?结案陈词?物证之书?”
“无论栽赃与否,皇上既觉一身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人再查又何妨?”
虞见末被陆行止的气势与犀利言辞震住。
若他否认一切白纸黑字,那世上无真相可言,证词可造假、结案陈词亦可,还有人能故意栽赃,混乱一片。
他被堵得无话可说,脑子嗡嗡乱鸣,无力跌坐在龙椅上,坚硬冰冷。
东宫派不愿认输,据理力争,陆行止丝毫不惧,镇定自若,一一辩驳。
最后虞见末假意昏倒,被送回宴海殿。
事已至此,无法翻篇,便是装病,也有个时限。
那些大臣若不罢休,集体休沐在家,他这个皇帝便完了。
至午时,虞见末的头疼愈演愈烈,仿佛有虫啃咬脑髓。
殿门被大臣堵死,他出不去,也不敢出去。
万念俱灰之际,虞见末猛地砸碎宫女递来的药碗,药汁泼洒了些,浸湿他的衣襟。
那名宫女立即上前擦拭他胸前衣襟,虞见末正要发作,忽听她悄声道——
“皇上,西洲大将军已提前到达,正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