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见末走远，虞长生抬手搭在围栏上，欲借力起身回南山殿，尚且不知木子如何了。

    待她要发力时，眩晕感再度袭来，只好再静坐一会儿。这时，余光里出现一片衣摆。

    虞长生仰头，吕连站在她身旁。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她笑道。

    吕连摇头：“是殿下聪慧，发现圣旨。”

    “多亏你的提点，否则，我也不会想到父皇留有一道圣旨。”虞长生道。

    吕连除夕夜收到那封信时，并未多想，直至先帝遇害，太子即位。虞见末在宫中暗地里搜寻天地令牌时，他才重新翻出那封信，心中升起疑云。

    但他把这封信寄给虞长生时，除了希望从她这里打探一些内情之外，还望她不再囿于先帝与他之间的往事芥蒂。

    “殿下在何处寻到它？”

    虞长生淡淡一笑，目光渺远，含几分怅惘。

    “在母妃寝殿。”

    “若圣旨来不及托付给大臣，而是先被父皇收藏起来，却又没被日日与父皇行迹重合的虞见末发现，我便想，也许圣旨没有放在父皇的寝殿或书房。”

    “母妃的住处常年上锁，只有父皇得以进入，且也不让宫人洒扫。这般看来，是个放东西的好地方。”

    吕连微微颔首，话题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想起另一桩事。

    这道圣旨特别之处在于，一同安排了废太子与立新帝事宜，断然不可能择时机而下，既不会在年后、也不会在年前，只会——在他弥留之际，现世。

    再者，虞致年幼，让长子暂居东宫，也有保护、略去不必要的麻烦之意，到圣旨昭告天下，一切成定局。

    但，太子之位形同虚设，亦不可久留。

    所以，先帝留着这样一封圣旨，大约，是察觉到自己寿数无多。

    吕连垂下眼睛，虞长生浑身脏污，面色惨淡，只一双眸子尚有光亮。

    “父皇召我回上京，我原以为是他很想念我……”虞长生笑着吐出一口气，哽咽被她吞下，眼底却浮现水光。

    “从母妃殿中翻出圣旨时，才知晓……原来是他怕再见不到我几回了。”

    吕连：“殿下……逝者已矣，生者当珍重。”

    虞长生吸了吸鼻子，偏头望他：“将军可曾、恨我父皇？”

    吕连听罢，从虞长生处收回目光，眺望远处，掠过重重殿宇、起伏山峦，似能看见黄土漫天的边疆。

    “恨，恨极了……”

    “……但，更多的是悲凉。”

    当他知道自己的残疾是虞镇所致，无数思绪浮上心头，首当其冲的是愤怒与怨恨。他自认内敛，那时却久违地将屋内砸得一片狼籍。

    那些年戍守边疆打下的情谊、忠诚、信任，还是抵不过帝王宝座的日夜浸淫。久居高位，猜忌渐生，忌惮渐浓。自二人一路从北边打回上京、再天各一方时，他心中便有猜测忧虑，恐他们会在日日月月的年岁里，淡去曾经的信誓旦旦，逃不过君臣之墙的诅咒。

    只是离别亭两杯饯别酒，一时让那些忧虑恐惧隐于尘土之下，待风沙渐盛，再重现天光。

    愤怒与怨恨过后，是无尽的悲凉，原来，他们也走到了这一步。

    适逢太子事发，他暗中连发几道密信，力求虞镇罢黜太子，将其严惩，以告战死将士和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

    虞镇接到吕连措辞强硬的密信后，自是怒不可遏。

    二人之间来回的数道信，犹如驰骋于沙场，字字句句、怒气震天。

    再后来，发生了丞相府之案。

    “……那时，我胆怯了……”吕连低声道，语调里含着难得一见的沧桑。

    他分明时时严整肃穆。

    虞长生静静地听着。

    “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人人皆会变。我开始害怕，先帝不满我‘功高震主’，会否有一日，丞相府也会是将军府的下场。”

    “那段时日，我深深唾弃自己。平白故去的边军，被侵故土的百姓，那片土地上的家毁人亡难道少吗，难道不重于将军府吗……”

    可他一想到韩芷与吕非离，那股恐惧便攫取了他的心神。

    最后，丞相案盖棺定论，他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回京述职后，他递交辞呈，却被虞镇愤怒地打了回来。

    他不懂了，虞镇心心念念想收回他的兵权，又怕他不肯干净上交，才出下策逼迫他退下前线，如今又是唱哪出。

    “先帝将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说我以辞呈威胁他，非要他按照我的意愿行事，此番举止，是在耍性子……”

    “……我也怒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时内侍有心，纷纷退下，我们二人便在殿中吵了起来。”

    吕连说到此处，微微笑了一笑，摇摇头：“两人一把年纪了，那架势活像要撸起袖子干架。”

    “后来呢？”虞长生问道。

    “辞呈被压下，我自暴自弃地想，便由他处置吧，只要留我们全府性命，日后游览山河也是好的。正好夫人一直抱怨我不能时时陪他，至于吕非离，随意吧，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直到除夕夜，许如常亲来送御赐菜。”

    吕连谢过皇帝隆恩，将许如常送至府门时，大雪漫天，悠悠扬扬。

    “皇上送予将军的东西，还望您好生收着。”

    吕连颔首，手中握着一方木盒，尚不知盒中放了些什么。

    “将军，皇上近来时常与奴才念起从前，提到最多的便是您与公主的母妃了。”

    吕连面上未作太多反应，口中道出场面话。

    许如常笑笑：“将军心有不忿，实乃人之常情。”

    “不敢。”

    “曾有一日，奴才见皇上实在太落寞，斗胆问过一句，是否后悔来上京。”

    “皇上说，不后悔。若不来上京，便只能被帝都不断猜忌打压，剥削兵权，直至丧命。且那些年，朝政无纲，治理无常，民不聊生。他既不忍百姓水深火热，自也有问鼎之心。”

    最后四字轻如雪子，落于风中，混进白茫茫的大雪里去。

    吕连张了张口，负在身后的手紧了又送，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道：“那些兵，是皇上亲手带出来的，他怎能不信！怎能不替他们讨回公道，严惩凶手。”

    听罢，许如常轻轻叹了口气，呵出一团白雾，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朦胧，最后却如石头，击中吕连胸口。

    “皇上他……心中有愧。”

    四下寂静，雪花扑簌，只余寒风肆虐。

    二人立于门前，良久，许如常再开口：“皇上近些年身子越发不济，今岁深受水患困扰，又逢北疆起战事……”

    “战事初定后，皇上便日日与大臣商讨恢复民生之事，拟了很多策令，又觉不宜，一一推翻。如此往复，竟开始吐血。”

    “再后来，皇上便召回南山公主。偶有几回，公主前脚离开山海殿，皇上便捂住帕子咳出几口血，他一直忍着，不叫公主瞧出异端。”

    吕连面色终变：“让御医瞧过了？怎么说？”

    许如常摇摇头：“皇上年轻时征战四方，登基后将精力全部放在朝政之事上。这几年颇有些熬得油尽灯枯之意……”

    话毕，许如常正面朝向吕连：“皇上有许多事，或碍于情面、或碍于心结，无法言之于口。”

    “……公公今日说这么些话，是体贴皇上，还是皇上派你来的？”吕连问道。

    许如常淡淡一笑：“将军心中知晓。”

    虞长生心头浮起一道忧伤，对吕连道：“若没有父皇的授意，许公公不会多言的。”

    吕连：“送走许如常后，我便回去与夫人他们一道用晚宴。许如常走时，我心中原本梗了一口气，但饭后看完那方盒里的东西，那口气愈来愈大，使我难以坐定，不吐不快。”

    虞长生陡然心口一顿：“将军……去了皇宫？”

    吕连低头，虞长生拧眉，眼角不可自抑地轻颤，仿若一碰便会碎。

    “是，我连夜进宫……”吕连停下须臾，“……我到时，皇上还有一口气。”

    那时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内侍倒成一片，虞长生昏迷在墙根下，对面，虞镇满身鲜血，在地上聚成一滩。冰凉的空气几乎要吸走他为数不多的体温。

    虞镇捂住伤口，但他只有一双手，捂不完身上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刀口。

    吕连久经沙场，甚至于在绝境中从未胆怯，那一刻，他蓦地腿软发颤，以令人心酸的狼狈姿势奔到虞镇身前。

    “皇、皇上！臣带你去找御医！”说罢，他高声呼人。

    回应他的，只有甬道里肆虐的寒风，以及远方烧红的火光。

    虞镇回神，老态顿显，如风中残烛。他颤巍巍地握住吕连手腕：“你的腿……不是我命人作下的……”

    “边境的将士，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戍守边疆时，我曾恨过皇帝……我分明无反心，他却步步紧逼，坐上皇位后、我告诫过自己……要吸取前车之鉴……”

    “但时日久了，在权欲中越陷越深，蒙眼迷心—— ”

    虞镇梗住，双目瞪圆，抓住吕连的手也握得更紧，似喘不上那口气。

    吕连眼眶发热，想要摁住他的伤口止血，却无从下手，他也按不过来了……

    “我……”虞镇几乎是强迫憋出那口气，嘶哑难听，“对不住……你、你们……”

    吕连落泪：“皇上！”

    “御医！御医！”

    虞镇：“……吕非离说……要带她走，你替为兄看着，莫叫你儿子……负了我女儿……”

    “好、若他敢负殿下，我定打断他的腿！”

    “还有一事……我把……放在……”虞镇断断续续，那口气真的到了难以为继之刻，吞音严重。

    吕安根本听不清，只能含泪凑近：“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然，手上捏紧的力道骤然松懈。

    吕连的身子顿时凉了大片。

    他缓慢、颤抖地抬起头，垂眼望向虞镇。

    虞镇张着口，眼中寂灭。

    虞长生拂去眼角落下的泪：“父皇最后没交代完的事，便是圣旨吧……”

    吕连的出现，是个意外，意外到虞镇看见他只想起两人之间的隔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虞镇终于在临终前道出心中歉意。

    虞长生无声笑笑，眼前渐渐发黑，意识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