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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招惹了韩愫不说,又还忠奸不辨,以敌为友。

    赵深承不起她的感激。

    她跪求韩愫之际,他阻拦她,实则是一时冲动,行事未能够考虑后果。

    他那样做,虽消解了心头闷气,可却并没有为她着想。

    其实,他只是看不惯韩愫对她为所欲为,故而当众地同他叫板,要韩愫吃瘪罢了。

    不过就是挨家查点的差事,大不了他便替孙芙蕖应下,也好过见韩愫将她狠狠欺负。

    左右,他是不惧这劳什子的“瘟疫”,不至于死在这禁区里的。

    孙芙蕖倒是对他感激得紧,以为他冒了什么天大的险,肯与她同进退、舍命相陪。

    她若非这样愚蠢,又怎么会在昨日,被韩愫玩弄于股掌之上?

    其实,韩愫在打着的主意,赵深同为男人,自是心如明镜。

    孙芙蕖人如其名,就好像立夏时节,早早盛开在水面上的荷花。

    碧波千顷,映日独秀,如此美人,怎会不诱得观者动念,欲将她摘下独赏?

    遭逢摧折,是她的命罢了。

    赵深看得通透,却到底未能忍心,终还是意气用事,从韩愫手底救她。

    他自己倒算逞了英雄,替女儿家打抱不平,未辜负双亲教诲。

    可是孙芙蕖呢?

    她本是极有机会,得韩愫网开一面,将这颇为危险的差事推掉。

    韩愫既以为他们二人有情,又见他出手护她,自然是恼她更甚,将他们发落来缇骑这儿了。

    孙芙蕖看不出韩愫对她的念头。

    她昨日竟傻得真以为,韩愫舍得让她去送死。

    孙芙蕖更看不出,真正害了她的恶人,是回护她的赵深,而非为难她的韩愫。

    赵深只怕这姑娘一再地错下去。

    她若长此以往,必是要将韩相爷彻底得罪,又或者因为毫无戒心,而死在他赵深的手上。

    他又能怎么办呢?

    是将她拱手送人,推到韩愫的怀里去么?

    又还是撕下他自己的面具,将他狰狞且恶劣的嘴脸,暴露在她的面前?

    赵深什么也不能做呢……

    他唯有如此裹足不前,对孙芙蕖粉饰太平。

    能看顾这姑娘一日,他便就守着她一日。

    待到他不得不与她分离,他们的缘分,便也就彻底尽了。

    彼时节,山高皇帝远了,他再也护不得她。

    那么她又将会如何呢?

    赵深不敢去想。

    哪怕她被人伤了毫毛,他也许都要觉得不忍。

    孙四她脑子太笨,而他,总还是不够狠心。

    赵深默默叹息,随孙芙蕖步出庭院。

    她恰正微微仰首,在院门的显眼处做下记号。

    依照众人推敲共商的结果,其内有染疫者的屋舍,须留下“卍”字标识,与“天佑乔宋”字样,以防无心之人误入此间。

    “卍”乃佛祖心上吉祥之相,一译作“万”,一译作“德”。

    她留此“万德”标记,写下“天佑乔宋”的虔诚祈愿,姑且也算是为禁区染疫百姓,带去活下去的希望。

    铜鼎之上,雾气迷蒙,但朝阳丝丝缕缕,如菲菲春雨般飘洒而下。

    孙芙蕖的脸庞,映着天光,故而就连孙芳芝亦瞧见,她眸中那纯善的悲悯之情。

    自家奸邪恶毒的庶出幺妹,原来也会有悲天悯人的一刹那么?

    孙芳芝气息一滞,似被浸了水的棉花塞满心口,胸腔既闷又涨,匆忙间撇过头去。

    他的视线,恰迎上走过来的赵深。

    赵深始终不语,眼里始终就只有孙芙蕖一个。

    他看见,赵深温柔怜惜地望她。

    原来在旁的男人眼里,自家四妹,从来不是他憎恨的那般模样。

    她心底也有未泯善念,她亦被所爱之人疼怜。

    孙芳芝深深地吸了口气。

    胸膛中,仍似被什么堵住了般,许久未能弥散,隐隐作痛起来。

    *

    韩相爷的藏酒,陆陆续续,被搬入了两仪堂中。

    纵是缇骑们手脚利落,酒坛仍旧占满了院门内外,一时间众人就连出入,都有些许困难。

    玄渡不得不亲自到场,对校尉从旁相帮,指挥这些军爷,尽快将道路让开。

    坛坛罐罐易碎,故而时间再紧,缇骑们也都还是轻手轻脚,唯恐不慎将哪一坛酒毁了。

    这倒是苦了玄渡,本打算速战速决,却迟迟没法子回去后院东厢,同主子爷复命。

    他恰正愁苦之时,韩愫却竟然亲至此处。

    劳烦了相爷前来,他暗叹自己没用,却也顾不得一味自怨自艾,对韩愫迎了上去。

    “主子您有何吩咐?”

    玄渡恭敬垂首,低声问向韩愫。

    韩愫未答,目光逡巡在堆积如山的众多酒坛之间。

    少顷,他方指住角落里,不甚起眼的那一小坛。

    “最好的青竹酿,不要给她。”

    给她?

    玄渡通透,转瞬便明白过来,这酒,相爷不肯给准夫人用。

    可既是不肯给陆柔良,主子他又打算给谁人呢?

    思来想去,他终恍然,或许是要给另一个“她”。

    听焚风讲,孙家的四小姐,也极嗜青竹酿的。

    主子并不是自私吝啬之人。

    他既然发了话,要留下这坛酒,没可能打算独自享用,只会是欲赠给旁人罢了。

    韩愫已然回身,复又朝东厢行去。

    他终日里事忙,抽空来此,就只是为了替孙芙蕖,将他最好的青竹酿留下。

    玄渡走去角落里,急急捧了那酒,跟在他的身后,随他一道返回至后院东厢。

    其实主子爷没有旁的吩咐,他只要为其单独留下了这一坛酒便可,院门口的校尉仍需要他帮忙,他不必急于此时,便将这酒送来。

    但玄渡又还有旁的话语,急于同韩相爷讲明。

    闻得自己被兰台丞带去狱中之日,孙芙蕖引开了假山下的巡犬,韩愫复又回想起来,她七夕横塘落水,也是在不求回报,亦不计代价地帮他。

    他隐隐似欲扬唇,又见玄渡仍在,遂只是沉声问道:“你不在院前做事,却有心思闲谈?”

    玄渡摇头。

    “回禀相爷,我所言孙小姐事,又怎是无关紧要的闲谈而已?”

    他身子躬得愈低,向韩愫拱了拱手。

    “相爷之于孙小姐她,非比寻常。属下以为,您当须知晓花园一事才可。”

    韩愫点了点头,并未出言答话。

    他知道玄渡仍有一些话语,欲要同他讲出。

    果然,玄渡只是稍顿,便又问他。

    “至于孙小姐对您来讲……属下斗胆一猜,这青竹酿,相爷是想要为她留下?”

    他既已将话说开,韩愫并不再对他隐藏什么。

    “她很像我。难得知己,我仍想与她对酌。”

    就如同上一次,他与她山寺初见,两个人既然皆至爱青竹酿,韩愫希望来日里再和她共饮美酒。

    昨日在厅堂里,他一时被她气得糊涂,竟逼她做了那点视的差事。

    从她今早随缇骑们离开,直到现在,他心里仍还是记挂着她。

    正巧校尉来请玄渡,去帮忙整理前院的酒。

    他想起她极爱青竹酿,遂难自禁,只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择日不如撞日,孙小姐另眼相看于您,您亦对她有心,今夜即请她来品酒可好?”

    韩愫一怔,眼中带着一丝茫然,转头看他。

    他只得轻轻喟叹,自己到底是稍长了主子一些年岁。

    这孩子并不知道,该当如何去对心爱的女子,主动追求。

    他躬身再施一礼,循循善诱,对他耐心点拨。

    “相爷打算今后请她饮酒,可是许多事情,由不得一拖再拖。昨日您虽非本意,却当堂欺辱了她,反倒是赵深远胜于您,对孙小姐挺身相护。”

    玄渡抬头,直直望向韩愫。

    “但凡是女儿家,怎会不感激他,又怎会不怨恨您呢?”

    “她倒是敢!”

    想到孙芙蕖许会对自己心生怨恨,韩愫着慌,唯剩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尚还硬气。

    玄渡瞧在眼里,无奈轻笑。

    “所以相爷莫要再口是心非,该当于今夜速速解开误会,同孙小姐道明您并无恶意才好。”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一坛酒。

    “赵深护她,可您也诚心同她道歉,又还将她最爱的青竹酿赠她。如此一来,她方不会长久地留下昨日心结,与您渐远,而与赵深一再亲近。”

    韩愫不懂得与她相处,该当如何去瞧准火候。

    但好在尚还有他,将这一对小儿女的心思,皆都看在眼里。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事情他不提点,又要等谁来做呢?

    “孙小姐今日头一次去各家,只恐要受惊吓。相爷若能够邀她对饮,也算替她压惊,是为美事一桩。”

    韩愫不再茫然,亦不再硬气强撑。

    待提笔写罢信笺,将其交给玄渡,韩愫同他称谢,嘱咐他转呈于她。

    玄渡笑着应下,将信收好,遂又去了堆满酒坛的庭院门前。

    缇骑们这会儿总算是得了法,搬起酒来井然有序,一旁校尉也不再如早先那般,负手乱转,焦头烂额。

    众人皆舒了口气的空当间,孙芳芝当先步入院门。

    今日去收尸的缇骑们已然收工,赵深走在后面,而孙芙蕖远望着门口景象,驻足不前。

    她脸色苍白得很。

    玄渡虽稍觉蹊跷,却因为受了韩愫嘱托,仍快步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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