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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则在这句话脱了口时,韩愫便已然后悔至极。

    纵是孙芙蕖不给他这一巴掌,他也要狠掴自己,欲收回这句话的。

    说什么要她从他?这实在是不像话。

    她就算是最被轻贱的妓,也照样有银货两讫的义理。

    他像这样以点检事要挟她,逼她委身,又成个什么样子?

    这真真混账得紧。

    他将名利场那一套,搬来了她的身上。明知道她最害怕去收尸点检,便就拿捏住她的软肋,要她今夜就留下来陪他。

    明明他那样珍视她的。

    可他却仗着手中权柄,对她欺压,以免去她所做差事为前提,要在当下便占了她的身子。

    她根本是还未出阁的清白闺秀,他既想得到她,便不该操之过急。

    露水姻缘太短,一晌贪欢无益。

    他的的确确,恐被鬼迷了心窍,提出这样的要求给她,令她难堪不已,恨极了他。

    她一定以为在他眼中,她不值得被精心对待的吧?

    可那句话脱口之际,他哪里顾及过这许多?

    他只是满心满眼,尽皆是她。

    欲念疯狂叫嚣,他想要得到她,最好是她能够恭顺雌伏,任由他恣意需索。

    但极显然,她不该被他如此对待。

    她值得被他给予一切最美好的。

    而这当中,不包括与他苟合,以身躯去换取她渴望的安稳庇佑。

    他终归是轻慢了她。

    喑哑着嗓,韩愫沉声对孙芙蕖开口。

    “错的本就是我。你明日不必再随那些缇骑,前去排查点视。”

    孙芙蕖闻他此言,却只是畏惧地闪着泪,抿唇望他。

    他伸出手,替她揩去下颌处艳靡的涎水,拭净她本来明媚清丽的面庞。

    “别怕,我不会再动你。”

    话落,韩愫真的稍稍向后退开,跪坐去与她较远之处。

    “我不能送你回京兆府。至于在禁区内,你想要做何事,我都依你。”

    孙芙蕖身处在韩愫触不到的地方。

    韩愫先时带给她的惊怒,与她掌掴韩愫后的恐惧,都得以逐渐消弭。

    她别开眼,借着仰躺在地,去望廊檐外不见星月的天穹。

    暗夜中唯有浓云,遮蔽住所有亮光。

    耳边,韩愫不仅未怪她扇他巴掌,更是对她说着,令她几不敢置信的话。

    她从不知,他竟能如此对她纵容。

    “你若无事想做,那便姑且闲着。既有我在,他们无人敢非议你分毫。”

    孙芙蕖轻轻摇头。

    她既不欲游手好闲,也不信韩愫真的未恼火她。

    撑起身子,她背倚于廊柱旁侧,朝稍远处的韩愫打量。

    二人皆坐在廊中地上。

    这天色怕是将雨,实在阴晦得紧。

    因辨不清他神情,她谨慎试探着,俯身向前,双手皆按在了二人间的地上。

    适才打过了韩愫的那一只手,因为掌心使力,这会儿已然充血,肿胀生疼。

    刺痛混杂着热与麻木,滋味实在难捱。孙芙蕖身形不稳,韩愫遂伸过手来扶她。

    他动作虽轻却急,孙芙蕖被吓到,再度向后缩去。

    原本因打了他,她心中未能散尽的那些恐惧,复又逐渐清晰。

    直到退得够远,后背抵上廊柱,她方隐隐痛哼,右手揉了揉左手掌心。

    “我……错虽在你,但我不该动手,伤你的脸。”

    孙芙蕖小心措辞,欲套出韩愫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挨了我刚刚那一巴掌,你难道半点都不怪我?”

    二人虽隔了些许距离,但她话里的小心翼翼,韩愫听得分明。

    他无奈叹息一声,开口问她。

    “手还疼么?”

    孙芙蕖仍在揉着掌心。

    自然是好生觉得疼的……

    她心中暗暗答他,却无底气抱怨,同他坦然诉苦。

    被打的未先叫苦,她一个打人的,又怎么好出言喊疼?

    那么韩愫的这一问,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她的手疼,想必韩愫的脸,只怕是更疼的吧?

    虽然孙芙蕖尚未回答,可她刚刚的那声痛哼,韩愫确已听到。

    故而他再度同她开口。

    “伸出来,让我看看。”

    孙芙蕖惊疑不定,不敢依他所言。

    韩愫再叹,遂自行牵起了她那只手,拉至面前细瞧。

    因一时不及反抗,孙芙蕖只是被吓得闭紧双眼,畏缩地转过脸去。

    良久,她与他皆无话。

    掌心处,似乎微凉,有轻柔的风拂过,将痛感渐渐抚平。

    她总算壮起胆子,悄然睁眼,余光里偷偷向他瞥去。

    韩愫半垂眼眸,正朝她手上吹气,替她缓解掌心处未散的疼。

    因二人离得近了,她隐隐瞧见他的脸上,被她打伤了的地方。

    巴掌印记,肿胀又透着血红。

    韩愫这比她更重的伤,自然是比她更疼,会更觉得难忍受的。

    鬼使神差,孙芙蕖未抱有任何目的,就只是微微抬手。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但是指尖,已贴碰在韩愫的脸上。

    韩愫本替她吹着掌心,面颊与她的手指离得极近。

    孙芙蕖稍一抬手,便足以抚上他的伤处。哪怕是最轻微的碰触,亦疼得他倒吸了气。

    “嘶——”

    随着他痛声抽气,孙芙蕖猛地缩回了手。

    她再度背倚上檐底廊柱,整个人藏在夹角之中,再不敢探身分毫。

    韩愫见她这胆小怕事的模样,倒是笑了。

    “呵,这会儿知道怕了?刚刚你打我时,怎倒是底气十足?”

    适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孙芙蕖被他喂酒,被他逼迫,被他宠纵,被他安抚。

    这会儿他对着她笑了,她总算瞧出他未在恼她。

    故而她重新寻回了些许底气,嗫嚅着向他答话。

    “芙蕖知错,谢相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可是……”

    她艰难地咬了咬唇,试着将声音抬高一点,不想要输给他分毫,不欲再身处弱势。

    “相爷若不讲那般轻慢的话,芙蕖也不会对您无礼冒犯。是您已有错在先,而芙蕖有错在后。”

    韩愫知她所言,的确在理。

    是故,他再度对她提起,自己先时的那些承诺。

    “就当是你我两清?我有心对此补救。你明日不必再去点检,可留在两仪堂中。”

    孙芙蕖对他摇头。

    韩愫有心护她,如此放任纵容,可她不欲承情。

    “芙蕖已然对相爷说过,今日方知晓三哥有多为难。缇骑们出生入死,芙蕖既在禁区,便该要尽己绵薄之力,不当退却瑟缩。”

    她的确害怕点检差事。

    可纵是她如何惧畏,又怎样呢?

    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想做的,人既然活在世上,便不能随性妄为。

    事到如今,她既被韩愫推到了三哥那里,便已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对着韩愫,她聊借残存醉意,剖开肺腑,直言所思。

    “今日随三哥走那一趟,我见了那些病患,写了许多‘卍’字,与‘天佑乔宋’的祝祷。”

    她侧首,去仰望廊外浓墨般的暗夜。

    带着怅然不忍,她浅浅地叹息。

    “每在一户百姓的门楣下留了记号,我便越发清楚,自己究竟有多无能为力。”

    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本就胀痛的掌心,她借此强忍住欲流的泪,坚定同他再言。

    “陆柔良有那么多的法子,替医者们克此厉疫。她实实在在地帮忙救人,至于我能做的,却也就唯有诚心替染疫者祈愿。”

    层云浓重,聚集在天地之间,仿佛遮挡的不止星月,还有病患们活下去的希望。

    但孙芙蕖不想放弃。

    “那点检的差事,芙蕖既然做了,便要就这般地继续下去。这是我唯独能做的事情,我容不得自己怯懦退缩。”

    她收回望着夜空的视线,转头看向韩愫。

    “多谢韩相爷肯对我高抬贵手,免我辛苦差事,但我虽贪生怕死,却至少还懂得孰轻孰重。”

    自嘲一笑,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

    “相爷若在昨日,便免了我这差事,我恐怕还真就感恩戴德,顺势缩在两仪堂里面了。”

    孙芙蕖知道自己的斤两。

    若非今日所见所闻,她一定会避开收尸点检的活计,在禁区内只求自保,苟且偷生。

    可她既然做过了点检之事,便已经转了念想。尽管依旧不安,她还是打算先以大局为重,将这件差事坚持下去再说。

    “莫论昨日,假若从一开始,芙蕖未至这禁区之中,只怕是绝没有半点心思,想要救身染疫疾的这些百姓——”

    孙芙蕖的肺腑之言,尚还未及道尽。

    青紫色的闪电,带着震耳欲聋,仿佛毁天灭地般的巨响,砸落进这漆黑的俗世当中。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人已经缩至了韩愫怀里。

    虽说这事情丢人得很,但孙芙蕖就是怕极了打雷。

    反正雷雨中的声响,韩愫亦是极害怕的。

    他没有资格去鄙薄她,于是在他面前,她从来皆怕得理直气壮。

    只不过这一世,韩愫尚且还不知晓,孙芙蕖害怕听见雷声。

    刚刚那声惊雷,确实也将他吓了一跳。

    他微僵着身子,抱着怀里的她,感受着她的瑟缩颤抖,一时间未能回神。

    她刚刚是在谈论什么来着?

    好像她说,其实她根本就无意,去救禁区里的百姓。

    雷落风住,夜雨倾盆,狼狈拥坐的一对男女,惊魂初定。

    孙芙蕖稍稍从韩愫怀中退开。

    二人相视一刹,借着廊檐下粼粼水光,韩愫明显地辨认出来,她尚还对适才的雷声,隐隐惧怕。

    且不论他缘何害怕打雷,至少孙芙蕖为什么怕,他全然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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