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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早朝,是宋自立国以来,最为混乱无序的一次。

    大殿之上,父子相逐,韩老相爷夺了侍卫剑刃,而韩相之子绕柱闪避。

    文武百官乌泱泱逃避或是进前,如一锅煮沸的粥,于韩家父子之间晃荡聚散。

    宋皇仅是在帝王御座上静静看着。

    朝臣们反应各异,有人对韩相出言劝阻,或护住相爷的儿子,或因那明晃晃的冷刃而却步不前,或在人群推挤中悄然避去远处。

    哪些人站在自己这边,哪些人则是丞相党羽,宋皇高坐殿上,不费吹灰之力,借此洞察分明。

    直到瞧遍了群臣态度,他方才喝止韩相对不肖子的追杀。帝王怒而拂袖,离座退朝,只言今日事众卿归家思量,留待明日再议。

    可第二天,早朝上唯见韩老丞相,至于韩相之子,已命丧其父手中。

    老相爷将儿子尸首拖入殿宇之上,百官哗然。

    宋皇既见丞相之子已死,却口道本无夺其性命之意,皆是韩老相爷糊涂,不听他与众位卿家劝阻,执意杀子尽忠。

    皇帝哪一句话是真,哪句是假,百官如何辨不出来?昨日散朝之后,宋皇若真有心保全相爷的少公子,便早就会将圣旨颁于韩家。

    既是为了那些楚人旧臣的去留,宋皇已逼死丞相之子,朝堂上还有何人胆敢不遵圣意?

    百官们既见韩公子的尸首,遂一致请求宋皇,将已入宋境的楚皇旧部,全数诛杀。

    由此,宋皇借着达成越皇所托之事,既杀楚人,又杀韩相之子。

    这件事里,宋皇、越皇各取所需,又互相为对方提供便利,确乃隐秘精妙的双赢招数。

    “若是细细算来,越皇明知道他是在祸水东引,却仍将楚国旧臣交与老丞相的儿子。丞相之子死于宋皇的算计,却也是死于他一番顺水推舟。”

    孙芙蕖推敲玄渡所言,继而如是道出。

    玄渡颔首,肯定她这番论断。

    “宋皇、越皇,本就是同盟帝君。越皇与宋皇既为亲近之友,云氏自然是与我韩家互为仇敌。至少在相爷杀子的事情上,越皇是亏欠着韩家的。”

    早在韩老相爷的少公子,与西昌王父子一同南征之时,老相爷便已悟透,宋皇有杀死此子之心。

    而及至楚越战止,韩相之子死到临头,便也明白了宋皇容不下韩家子嗣。

    他没有对老相爷说出,自己在助越伐楚之际,有了心爱女子,与未出世的孩子。

    这秘密被他带入坟冢,韩愫由此而得以保命。

    韩愫生母低贱,不过是军中营妓,被献于相爷之子。

    二人却是真心实意相爱,临别之际,那女子已然有孕,腹中怀的正是韩愫。

    她等待着爱人返回南境营中,带她与韩愫离开,却是遥遥无期,及至病故也再未见到过她的爱人。

    相爷的儿子并非负心之人,当初分别时他许诺她,一旦归家禀明父亲,便会回来这里娶她。

    他未能履此诺言,只因早已身死。而好在那女子虽不知晓京中之事,却因足够爱他,直到临终亦坚信他未将他们母子抛弃。

    她给了韩愫一枚玉佩。

    那是韩愫生父,留给她的信物。

    男人与她之情至深至笃,故而曾言,她腹内所怀无论男女,皆名为“愫”。

    韩愫之名,是他父母双亲存在真爱的证明。此一“愫”字,道尽那对恋人心中的真挚情意。

    因爱人留给她定情玉佩,她遂唤韩愫乳名作“佩奴”。

    韩愫带着那可证他出身的信物,在娘亲病死之后,孤身踏上了入京寻亲的艰难旅途。

    “主子他出身微贱,早尝疾苦,入京一路上几次贫病,甚至唯能够乞讨为生,是以今日虽在万人之上,犹念黎民不易。”

    玄渡望住孙芙蕖,其言郑重,目光深沉。

    “孙小姐既入疫区已久,不会仍无觉察,当今丞相是难得的好官,真心实意体恤苍生万民。”

    “纵然如此,宋皇却也仍要杀他?”

    韩愫为人如何,孙芙蕖自有判断。

    她并非韩姓家奴,既不效忠韩愫,遂无法全然认同玄渡之言。

    可玄渡定定望她,故而她只好勉强转移话题,问及韩愫入京后的经历。

    当时韩愫一路寻至相府,可老相爷并不欲与他相认。

    他将韩愫带入未央宫中,于早朝上奏禀宋皇,此乃逆子留下来的余孽,其母又为贱妓,他唯欲斩其于宋皇面前,不教这孽障辱没他对宋皇的一片忠心。

    韩老相爷实则心如明镜,他藏不住韩愫,更是无法与宋皇明着较量,保全孙儿性命。

    既已手刃爱子,他不过才还了宋皇一条人命。宋皇仍恨韩家,自然是欲要再杀他的孙儿,来发泄沉积已久的忿怨。

    宋皇因韩相而连失两位嫡子,原以为韩相之子既死,韩家绝后,这仇便也就报了。但他又岂会料到,韩愫出现在早朝殿上?

    老相爷为表忠心,前度杀子,而今杀孙,他倒也无意相阻。

    百官们却是一再劝说,这孩子而今尚小,哪里会如其父一般,定将有辱家门,大逆不道?

    韩家得逢此子,老相爷再度有了后人,是上天怜悯眷顾。

    朝臣皆道此乃喜事,恳请宋皇开恩,为韩相留下这唯一的孙儿。

    这一次的朝会,宋皇未能够见到旧事重演。老相爷再抽出宫内侍卫的佩剑之时,韩愫调头向殿门外逃去,撞进了闻讯赶来的皇后怀中。

    韩老相爷高举长剑,却因韩愫躲避在皇后身旁,那剑刃终究无法落下。

    当初相爷杀子,皇后便已然曾对宋皇相劝。

    乔经与乔纶的死,并非全然是韩相之错,她尚比宋皇清明,不那样记恨韩家。

    但宋皇并未肯在散朝后,传旨意于相府,故而当日里,韩相爷亲手杀死儿子。

    皇后母仪天下,当初未能够救下韩相的少公子,如今便不欲再有遗憾,令韩愫亦死在老相爷的刃下。

    韩相佯装欲杀韩愫,为的其实也不过是惊动中宫主母,借其威仪庇护韩愫。

    二人目的相同,倒就在宋皇面前一唱一和,终是敲定了韩愫的去留。

    由是韩愫被皇后护于长秋宫中,不返相府,不与“有意杀他”的祖父相见。

    实则皇后既从相爷手里救下韩愫,也是令韩愫免于死在宋皇之手。她对待韩愫仁至义尽,不仅留他性命,更是为其亡母追封诰命,保全了韩氏阖族的颜面。

    皇后将韩愫与乔继一并抚养长大,因此公主乔继同韩愫尚算亲近。

    至少乔继并不似三太子乔络那般,嫌恶韩愫为营妓所生之子,却又妒恨韩愫分走了皇后的恩宠,故对韩愫刁难,处处与其作对。

    韩愫不为太子所喜,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及至老相爷人到暮年,请求宋皇开恩,准孙儿尽孝于他床前,韩愫方才被他接回相府,恢复韩氏嫡孙身份。

    韩老丞相从没有真心厌弃过自己这唯一的孙儿。他自知时日无多,便接韩愫归府,助其成为合格的继任之人。

    若他故去,韩愫再无亲人,则必须要有能力自保,方可于宋皇的恨意之中,长久活命。

    韩愫在皇宫内,与诸皇子同习定国安邦之策,又得老相爷悉心教导,传授临朝辅政要义。时至今日,他官居朝臣之首,实乃名副其实,众望所归。

    老相爷不仅将官位留给韩愫,甚至在过世前,已为韩愫拟好了字。

    彼时韩愫未及弱冠,但老相爷视他为唯一牵挂,亲自定下了他的表字,方才撒手人寰。

    同样对韩愫挂心的人,还有今已不在的西昌王。

    西昌王在世时,为韩愫早早赐下婚约,亦有为他寻得庇护,使他不被宋皇加害之意。

    韩愫之父,与西昌王父子同赴战场,其人深得西昌王的器重,亦与度辽将军私交甚笃。

    西昌王知晓宋皇既杀此人,又有意杀害其子韩愫,于是便在当时的朝臣里面,择前程远大之人,成为韩愫的助益。

    陆遗山,当今的三公之一,御史大夫,昔年尚且还名不见经传,却得了西昌王的赏识。西昌王将其唯一的爱女柔良,指婚给老丞相的嫡孙韩愫。

    来日里,韩愫就算不慎失势,却也至少还有极稳固的靠山,有朝中重臣作为岳丈,可保己身性命无虞。

    孙芙蕖听闻玄渡提及陆家,故才知道,原来西昌王指给韩愫的这桩婚事,实则是韩愫的一道保命符。

    但她也知道日后将会发生,或者说从前已然发生过的事情。

    这保命符虽然看似灵验,京城众女皆不能将其毁废,但陆柔良终还是于过门之前亡故。

    她未能够与韩愫成婚,陆家也甚至倾覆在韩愫倒台之前。

    孙芙蕖原本以为,韩愫是做了太久的丞相,在他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子坐得腻了,故而疯癫成魔,起了将宋皇取而代之的野心。

    但实则,他或许并非不臣,而是如若宋皇不能被他杀死,他便终有一日,将会命丧于宋皇手上。

    他每一世皆都谋反事败,牵累她一并被天家打入狱中。

    但原来天子赐死她与韩愫的鸩毒御酒,是早在乔纶战死,甚至是乔经夭折之时,便已然写在韩愫命数中的结局。

    从来苦苦反抗着命运的人,又何止是孙芙蕖一个?

    她回想韩愫从前那不择手段的种种,既是罪大恶极,又极坚定不移的诸多举动。

    原来不那么做,等待他的便会是死。

    可就算他拼尽全力地去做了,却还不是死在了天牢里么?

    甚至,又还有无辜的她被牵累,一世世随他丧命。

    孙芙蕖悲凉而讽刺地笑,思及她与韩愫的宿命,思及陆柔良甚至是一整个陆家。

    倏忽间她止了笑,恍然明白过来,陆遗山究竟是在兰台疑案当中,打了怎样的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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