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同乔继转达过宋皇之意，他寥寥数语间，乔继心下便已然有了打算。

    沉默凝思片刻，她启口问云暮。

    “殿下您可有字？”

    云暮今年二十整岁，若依宋人之俗，该当已取表字。

    虽不知乔继此问何意，但云暮恭敬揖礼，回答得分毫亦未迟疑。

    “我字‘晚照’。”

    实则因皇族身份尊贵至极，少有人可对其以字相称，故而云暮之字鲜有人知，近似于不可被轻易唤出的禁忌。

    但他此刻因议亲之事，已理亏于乔继，遂轻易将表字示与了她。

    乔继未置可否，仅是轻轻点头，遂又相问。

    “那云朝呢？既然殿下与兄长之名，为‘暮’与‘朝’，不知太子他表字如何？”

    “皇兄表字‘潜明’。”

    闻言，乔继淡淡笑起，神色里透着不出所料之意。

    “朝为潜明，暮为晚照。既有朝晖在先，云越又何以令我舍本逐末，委身夕霞？”

    乔继这番言辞，字里行间无不在贬低云暮，使他尽失颜面。

    可她所说，算不得和事实相去甚远，更何况先做出羞辱行径的人，分明是越国一方。

    既闻得这场婚约被毁，乔继并没有随即恼羞成怒，云暮便已然暗中庆幸。

    若他一定要乔继同意改嫁，本也是强人所难。如今他唯希望，双方能不动干戈，平和地坐下商议。就算联姻事宜终谈不拢，却至少莫伤及从前的邦交情谊。

    “今越国有错在先，万望公主宽容，不予计较。公主嫁或不嫁，宋皇与我持相同态度，皆听从公主心意，全凭您独自一人定夺。”

    “本宫不嫁。”

    乔继答得干脆，她既然无法再嫁给云朝，那么便不欲凭借改嫁其弟，一味地勉强维系宋越两国的这桩联姻。

    宋与云越，本也邦交匪浅，今朝和亲之举，原有锦上添花意味。

    但若是像这样横生枝节，弄巧成拙，联姻便根本是多此一举。这样的画蛇添足之事，乔继无意为之。

    更何况她本也对这桩婚事，心存犹豫。

    与其嫁给云朝……

    乔继心内，实则另有他人，久教她意难平。

    *

    孙芙蕖得知乔继的婚事竟不了了之，仅惊讶过一瞬，便不再放在心上。

    毕竟除了宋越之间的和亲遭二公主拒绝，如今各人处境，皆一如往世那般。

    她今得洗脱冤屈，出狱归家，而构陷她的周曙，则随其父太常，一并发配北疆。

    因先时祭礼之上，国玺险些被苗施盗走，作为太尉手下三卿之一，主管这场典仪的太常，便当先获罪于宋皇。

    至于符节台虽亦有错，却罪不及太常。

    孙家因投靠丞相韩愫，而与少府对立，故在这一场窃玺案里，不可避免地遭少府落井下石。

    少府久为手下尚书台所架空，诸台之内，心腹本就甚少。为保住符节令，他便将孙竹梅那小小的尚玺郎推出顶罪。

    孙竹梅本也是疑犯孙芙蕖的兄长，故而被罚了俸，停职归家。

    他身在符节台，原就俸禄微薄，如今遂更是雪上加霜。孙芙蕖在天牢时，他没少同着孙夫人与孙林雪一道，骂“家门不幸，竟出了那么个拖累阖府的不肖子孙”。

    倒是孙芙蕖得以冤情昭雪，被宋皇风风光光地送回家后，孙竹梅也是头一个为她真心高兴的人。

    京中百姓因孙芙蕖遭受冤屈，纷纷为她向朝廷鸣不平。万德神女清清白白，缘何险些遭宋皇杀害？

    这样的民意上达天听，宋皇为了对孙芙蕖弥补，故改元为“万德”，以新年号平息民愤。

    朝廷年号是“永汉”还是“万德”，孙竹梅其实倒不在意。但既然四妹她并未偷盗玉玺，他自己便也就不会再被牵连。

    故而孙竹梅喜难自胜。毕竟他复职还朝之事，已然可期。

    孙竹梅不日便将官复原职，孙芙蕖也幸而保住性命，京兆府这边喜气洋洋，太常府却是愁云惨淡。

    周远平在朝为官，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太尉手下卿吏多为武职，光禄勋与执金吾间，常因军力调配而生矛盾。事每至此，太常念及和光禄勋的交情，便必会出面为这二人说和。

    他今遭革职流放，光禄勋因念旧恩，对他极为不舍。送行之际，谢行海纵是铁血男儿，却也在周远平府门外洒下热泪。

    倒是对孙芙蕖而言，周家上上下下，无论落得个什么下场，她半点都不同情。

    尤其是太常之女周曙，被发配至北疆充为营妓，完全是此人咎由自取罢了。

    自作孽不可活。

    周曙明明知晓，自家父亲统管佛寺祭礼之事。换作别人，帮他防贼都忙不迭。周曙却在太常的这一桩差事当中，捏造了孙芙蕖这个“窃贼”出来。

    在高声引来守卫之后，周曙不仅诬陷孙芙蕖偷窃玉玺，甚至还否认她那番“黑衣人”的辩白。

    不过孙芙蕖不得不叹，经此事方可见，与她自己相比，陆柔良的智计明显更胜一筹。

    孙芙蕖对陆柔良甘拜下风。毕竟纵然周曙糊涂愚蠢，可陆柔良同其结盟，却足以险些将她置于死地。

    更何况在她累世之中，又还有哪一个陆柔良，如同今日的这位一般？

    今世这陆柔良的作为，可是实实在在地起了成效。此人将她的命运彻底改写，顺利代她与韩愫完婚。

    她唯独尚想不通的是，缘何在窃玺案里，她方被打入天牢，韩愫便立刻同陆柔良定下婚期。

    实则孙芙蕖对韩愫太不在意，故而并未深入思索下去。

    韩愫娶陆柔良的因由，与当初孙芙蕖因昙花疫入宫受赏，他曾对孙芙蕖的那番叮嘱，有着极密切的关联。

    因有杀子世仇，整个韩家皆被宋皇记恨，而同韩愫有婚约的陆家，亦好不到哪里。

    韩愫当初对孙芙蕖嘱咐，面圣时切记言明，她与陆柔良亲密要好。毕竟孙芙蕖身居“万德神女”之位，宋皇尚忌惮她，便不会轻易对陆柔良下手。

    但济慈寺典仪之上，孙芙蕖获罪将死，被宋皇打落神坛。她失去了美名，不再受百姓敬仰，陆柔良便也失去了保命的屏障。

    她二人当局者迷，皆未对此事明辨，但韩愫却始终因旁观而清醒。

    宋皇欲剪除韩愫羽翼已久。这其中首当其冲，则无非是陆御史的兰台。

    孙芙蕖一朝入狱，陆柔良甚至整个陆家，便必将危在旦夕。

    韩愫欲娶陆柔良入相府，是为了助她离开陆家，同御史台即将遭逢的悲惨命运，彻底地隔绝开去。

    此事中若他不抢占先机，陆柔良则必会死于宋皇之手。

    他来不及彻底想通，自己对陆柔良、又对孙芙蕖抱有何种心意。

    至少他不愿陆柔良死。

    而至于孙芙蕖……

    原本，他就算娶了陆柔良，却也仍能待孙芙蕖被平反，便将她纳为妾的。

    但诸事无法万全。

    齐人之福，他终不得消受。

    赵深甚至在孙芙蕖脱罪出狱，安然生还之前，便定下了同孙芙蕖的婚约。

    或许造化弄人，又或许这便是他们的本来宿命，既然孙芙蕖已将与赵深成婚，他遂无心再强求些什么。

    他和孙芙蕖之间，想来是无缘分的。他们如今各自与旁人成婚，未来再不会有任何的瓜葛了。

    *

    陆柔良在洛川城的人缘，虽说不算极差，但也着实不好。

    只因她身负同韩愫的婚约，便就轻而易举，得罪尽京洛的一众贵女。

    当初她们上门来找她麻烦，陆柔良甚至被乔纵甩了巴掌。

    后来她好容易和这其中的周曙拉近距离，笼络住人家的心，却反手把人家推入局内，拿人家当刀子使，将孙芙蕖无情迫害。

    一夕之间，和她唯二亲近的两个姑娘，前者成了被发配至北疆的营妓，后者则与她反目，恐怕到死都将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今朝她出阁之际，来为她添妆贺喜的女子寥寥无几。

    全靠着御史府的新夫人考虑周到，这为府上唯一千金送嫁的吉日里，方不至于冷了场面。

    怎么说陆柔良也是御史大夫的掌上明珠，薛凌霜自从嫁进陆家，便始终不曾对她亏待。

    陪嫁的丫鬟婆子，薛凌霜作为府中主母，拨给了她不少。此刻这一群人，皆拥着她忙前忙后，俨然有众星拱月之势，乍一瞧好不气派。

    关于嫁娶事宜，众位老嬷嬷经验良多，督促着陆柔良房内的一众小丫鬟，为小姐梳妆穿戴。

    紫鹊既作为唯一的大丫鬟，反倒是得了闲，不必身体力行，凑上前去忙活，被嬷嬷们支使，甚至是可以闲坐门外，不再为手下的那些个丫鬟操心。

    忙里偷闲之际，紫鹊揉了揉眼，初时只当作自己看错了人。

    她自廊下站起，绕过横椅远眺。这一次定睛再瞧，她已笃定，那不速之客竟真的是京兆府的小姐。

    孙四小姐而今不请自来，恐怕是来者不善。

    主子明明已与她断了交情，今朝是主子的好日子，难不成她有意来此滋事？

    对于同丞相爷的婚礼，主子满怀着美好期待。但今值大喜之日，若孙小姐在主子这儿大闹起来……

    这一位的厉害，紫鹊怎不晓得？

    孙小姐既在此，主子这场婚礼，恐唯有喜事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