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时间很长。

    凌苋坐着出神，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问一旁的艾米莉：“手术开始多久了？”

    艾米莉低头扫了一眼虚拟屏幕上的时间：“四十五分钟。”

    “……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了。”来回踱步的埃利斯终于没忍住，“亲，你每过十五分钟就准时问一次，比布谷鸟还准时——”

    在艾米莉警告的眼神下，埃利斯无奈的举手表示闭嘴，“我知道，不就是担心姜哥么，我们也很担心……谁知道那个唐沉靠不靠谱……”

    凌苋完全没关注他在说什么，像是只听到了“姜哥”两个字。为了强行把注意力从手术上转开，她装作对这件事起了兴趣：“你为什么一直叫他姜哥，以前怎么认识的？”

    埃利斯一听她提以前的事情，就又看她不顺眼了起来，小声嘟囔：“你管我，我乐意就对了……”

    艾米莉不得不严肃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没事找事：“问你话呢，好好说。”

    “……好好，反正监控暂时没了，也没什么不能说。”埃利斯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打开话匣子，“你是不是还想问，我和艾米莉为什么没能出系统，却又还能活在系统里？”

    ——六年前，系统内，地下城休息室。

    那时系统的新规则刚刚颁布，规定排名邻近的单双数为一组，最终只能出去一个。

    公共休息室内一阵哗然，盯着屏幕上新公告的无数道目光神色不一，有的人惊慌无措，有的人一声不吭，还有人掉头就走。

    掉头就走的那个是1号。

    而5000号像是早有预料，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2999号从人群中挤过来，脸色发青，平日里爱开玩笑的样子尽失，声音抖得难以辨识：“……我和3000号被分到一组了，我——”

    5000号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没说安慰的话：“你先冷静，坐。”

    2999号根本做不到像他那么淡定：“不行，我做不到，她是我妹妹——”

    进系统的被试者们都被抹除了记忆，早已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没有人能分得清谁以前是自己的亲人或朋友。但2999号和3000号这对龙凤胎长相太像了，从刚进系统就能确认对方和自己的亲缘关系，两人虽然时常拌嘴，却彼此都明白对方是自己在这个生存系统里唯一能信任的人。

    “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2999号低声说，“我可以不出去，但3000号一定要出去。下个任务就快到了，是星际作战，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别说傻话。”5000号平静道，“这个忙我帮不了。还有，不要替别人做决定，你妹妹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我也不想这么做！”2999号失控地吼了起来，引来了一大片旁观者的目光，5000号不得不把他拽回房间里，“我没有其他选择了，你不懂！”

    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没看到5000号神色一顿，像是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5000号心累，懒得听他吼，抬手示意他赶紧滚：“反正我不会按你想的做，等你冷静了再来找我，别拿我泄愤。”

    “……”2999号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怒道，“在任务里主动杀人系统有奖励，我白送你积分和物资你还不要，那好，我送给别人去！”

    他摔门出去，5000号却在后面喊住他：“回来。”

    5000号终于肯稍微正经的直起身：“你要是愿意信我，就别急着找死。”

    “你有什么办法？”

    “让你们都能活下来的办法。”

    “……”2999号以为自己在做梦，呼吸发紧，“你别骗我，我——”

    5000号不由分说地把他赶了出去，关上门的前一刻，近乎无声地对他比了个口型：

    “下个任务来我机甲里。”

    .

    “然后呢？”凌苋抬眼问，“他怎么帮你们的？”

    “他在机甲里把监控断了。”埃利斯回忆，“然后他把艾米莉也叫来了，问我们愿意挑一个出系统，还是愿意在系统里一起活着。”

    “你们选了后者。”

    “对。”埃利斯苦笑一下，余光看向艾米莉，“姜哥说我们应该尊重一下对方的意见，不要自己擅自给别人做选择……他特么的把我们都叫过去了，我们还能怎么选？”

    艾米莉瞪了他一眼，眼里含着怒火：“……你居然还背着我找5000号送死，以后都睡地板去吧。”

    把自己自爆了的埃利斯欲哭无泪：“我错了，我当时不是着急吗，以后肯定不会了！”

    凌苋静静地听他们又吵了几句，难得有耐心地没有打断，而是等他们吵完才继续问：“所以他说的办法是什么？”

    “假死。”艾米莉简明扼要，“机甲上有配备一些常用试剂，比如缓释剂。而过量使用缓释剂会引发心源性休克，导致心脏骤停。虽然当时我们过往的回忆都没了，但是5000号以前接触过这类东西，会留下常识性的记忆。”

    “系统规定不能从任务里带东西出来。”埃利斯解释，“不过姜哥试过，只是不能带完整的东西。只要把试剂倒掉一部分，就能带出来了。”

    凌苋一点就通：“后来你们就过量注射了缓释剂，心脏停跳后一段时间里，系统自动判定你们已死亡，于是你们就活下来了。”

    艾德里安兄妹一致点头：“再后来，那帮系统背后的人完成了筛选任务，把系统封了起来。”

    “这个系统……似乎从那以后就有了自主意识，规则和关卡也变了一些。”艾米莉语气凝重，“你看到了，我和埃利斯的编号被保留下来了，我觉得系统其实知道我们之前做的手脚，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清除我们。”

    自主意识？

    凌苋记下这个疑点，问：“5000号不止帮了你们两个吧，现在系统里还有多少假死活下来的人？”

    “对，大约有一两百人。”埃利斯预估了一下数量，自嘲道，“五千人里少了我们，就像一片海里蒸发了几滴海水，系统背后的操纵者根本不在乎这点‘意外死亡’的耗材。”

    “你们应该还有联络吧，等回基低斯城后，带我去找他们。”凌苋强迫自己开始策划接下来的行动，“还有，你们能想起进系统前的事情吗？”

    “……想不起来。”艾米莉摇头，“给我们植入的芯片没有取出来，应该也需要请唐医生帮忙。”

    话题又转回了手术上，凌苋缜密的思路一断，脱口问：“手术开始多久了？”

    埃利斯也按耐不住了：“都过去一小时了，我去找唐沉——”

    他刚一拉开门，就和门外的唐沉撞了个正着，立即抓着医生的肩问：“他怎么样？”

    “目前来看，手术很成功。”唐沉对他们点了个头，转向凌苋，“别担心了，走吧。”

    紧绷了很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凌苋起身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头晕，轻轻呼了口气，跟着医生往外走。

    路过姜凛方才进行手术的房间时，唐沉颇为有人情味地问：“你要先去看看他吗？”

    凌苋脚步缓了一拍，却只是摇头：“不了。”

    唐沉略一挑眉，有点意外：“为什么？”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凌苋只是想到，原本说好了等醒来再见，提前打破这个约定似乎有点不吉利。

    “您竟然迷信起来了。”人工智能玄武有些惊讶，“我跟了您三年，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我就是。”凌苋严谨更正，“别乱记录，我只是在严格遵守约定。”

    “好的，您是一个迷信的唯物主义者。”玄武接受了，“或是一个遵守承诺的唯心主义者。”

    .

    凌苋平躺在临时拼凑出来的手术床上，昏迷剂的针头刺进皮肤，将冰冷的液体输入血管里。

    由于她并没有特意抗拒昏迷，在打到第三针的时候，药剂就开始生效了，凌苋的眼皮逐渐发沉，意识像是沉入水中，连带着无知觉的身体一同往下坠。

    透过浓重的灰雾，她似乎重新见到了自己现存记忆里面容模糊的父母，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庞，陌生极了。

    自记事起，她的父母就忙于工作，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三年前，她收到军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父母也只是往她的个人终端里发了条通讯信息，大概是说让她好好训练，不要懈怠，争取早点进护卫军，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三年前的凌苋甚至都没点开来读，随手把这条信息扔进了垃圾箱里，拎起行李箱，第一次乘上了星际客运舰，独自踏上了前往首都星佑川的路。

    她坐在客运舰里票价最低的位置上，窄小的舱房里挤满了人，各种难闻的气味相互交叠。有人大声哄笑，不怀好意地踱过来和她搭话：

    “呦，小妹妹一个人？”

    “怎么不说话啊，你是哑巴吗？”

    在她的脑海中，她这对便宜父母喊了一遍她的名字，陌生的声音很冷，严肃地命令道：“凌苋，你走得太远了，回来。”

    ……我不回来。

    她一言不发，闭着眼想：你们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