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股力凭空而现，按在她的肩头。

    ——是无形的精神体。

    如同一阵风过，精神体依次从所有人身前掠过，轻柔地拥抱了一下凌苋，随后就没了踪迹。

    凌苋攥起掌心，指关节因紧握而泛白。

    她向前一步，像之前无数次呼唤过长毛猫的名字一样，轻声道：

    “……黎光？”

    往常她只要一喊这个名字，精神体就会给出回应，化成长毛猫跳到她身前，喵喵着用柔软的毛蹭过她的手。

    然而这一次，精神体却迟迟没有回应。

    氛围紧绷起来，凌苋赫然抬头望向唐沉，眼中第一次露出狠厉神色，腰间那柄与精神力相连的匕首发出“嗡”地振动声，即将出鞘：“你对黎光做什么了？取出了它的芯片？”

    面对她的质问，唐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眼皮微微一低：“当然没有。手术风险很高，我不会让她冒这个险。”

    听到这里，埃利斯思绪急转，才大概弄懂了一些：“所以你以前认识黎光？你是因为黎光已经死……已经离不开这里，才会百般阻止我们把系统毁掉？”

    说到“已经”时，他险些把血淋淋的真相说出来——黎光已经死在系统里了。

    当埃利斯提到“死”这个字眼时，从头到尾都显得分外冷静的唐沉面部忽然绷紧，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尖刻的目光透过眼镜落到他身上，不带情感地俯视他。

    “什么是‘死’，什么又是‘生’？”他慢条斯理道，“只要系统主机还在，基低斯城还在，她就永远都能活在这个世界里。”

    “你特么的……你真是疯了。”埃利斯咬紧牙关，几乎不敢相信唐沉话里无所顾忌的狠戾，“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但我不愿意，我们都要离开这里———难道要让所有人都一同陪葬吗？”

    “抱歉。”

    那道波动的神情仿佛只是一晃而过，唐沉脸上又恢复了近乎假面的平静，他说：“我的确疯了很久了。”

    艾米莉抿起唇角，试图以理服人：“但是你也知道，黎光的芯片一直存在，直到现在都不记得进系统前的事。即使你把它强留下来，它也不会认出你。”

    “没关系。”唐沉和气道，“不用认出我，只要我能在她身边就好了。”

    ……

    他疯得太坦然，一时让众人哑口无言。

    外面地动天摇，这里却没有受到影响。红墙稳稳立着，除了方才被粒子炮轰开的碎块堆了一地，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稳固得十分不真实。

    姜凛神情复杂，压下其他思绪，从最客观的角度分析：“你没能毁掉系统，赫卡忒还会派其他人来的，你不可能每次都成功阻拦他们。”

    “所以我建立了地下四，在黑场研发新型武器和物资，同时引诱强者沦陷在红场之中。”唐沉目光微动，“我需要有一支自己的势力，才能在这里彻底立足。不夸张的说，经过一年的精心准备，我还算是有点自信能与之抗衡的。”

    沉默了很久的凌苋终于开口了，却没有理他，而是望向那片虚空：

    “我说过要带你一起走的。”她轻声道，“但我还是没做到……对不起，黎光。”

    在满布褐白火山灰和血红熔岩流的星球上，凌苋答应过要带着黎光一起离开，还答应过以后要把黎光一起带出系统，给它亲手做各种好吃的小甜点。

    ——“喜欢冻干？那我努力赚积分，以后都给你买最贵的猫粮。”

    片刻后，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像是声带受损过，女孩的声音透着砂砾般的沙哑，却依旧十分悦耳，不难想象出受伤前的甜美纯净。

    “不用说对不起。”她轻柔地说，“我说过——不要积分，也不要冻干，要你出去。”

    空气中像是漾开了一层水波，一道娇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凌苋身前。

    她穿着鹅黄色的短裙，眼角眉梢都携着笑意，对着凌苋略一歪头，两个俏皮的马尾辫随之甩动了一下，与长毛猫抖耳朵撒娇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到了心尖，过往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与这道熟悉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凌苋紧紧注视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小庄，原来是你？”

    ——十几年前，小凌苋在帕特莫斯星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邻居家同岁的小姑娘，庄晚暮。

    小姑娘人如其名，与小凌苋猴一样皮的性格相反，庄晚暮自小就文静乖巧，也不爱出门，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发呆，对着白纸涂涂画画，又或是抱着本好不容易淘来的旧书啃。

    直到隔壁搬进了一家热闹的邻居，小庄的平静生活就被完完全全的打破了。

    小凌苋隔三差五地来爬她的窗台，每天带着不同的好吃的来“打扰”她，想喊她出去玩：“喂，小书虫，别看书啦——和我一起去隔壁家屋顶‘飞檐走壁’！”

    庄晚暮打开窗，无奈：“我不去，我要把这本书看完。”

    “什么书这么好看，故事书么？”小凌苋皱着眉一扫，“嚯，‘防御与反击’，联邦公民出版社。这是讲什么的？”

    庄晚暮那时也才十来岁，完全看不懂其中的专业名词，只理解了个表层，红着脸说：“嗯……大概是讲怎么建立防御系统的，这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可以抵御天灾和外界的进攻，但是我也没看懂原理……”

    “你看这个做什么？”小凌苋来了兴致，翻身坐上窗台，“原来你以后是想当科学家吗，就像我妈妈那样？”

    那时边缘星系的科技水平极度落后，常见职业只有游手好闲的混混、与海盗作战的战士、热心的民间志愿者几类。庄晚暮从没听说过“科学家”这个高大上的词，迟疑道：

    “嗯……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让天灾不要再来了。我父母是志愿者，邻居家的吴婶也是志愿者，她说已经有好多人牺牲了……”

    她说到这里，小凌苋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认真，眼里闪着光：“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科学家的！我们今天不去‘飞檐走壁’了，走，去我家，我妈妈是非常厉害的科学家，她肯定很愿意教你……”

    那天以后，庄晚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为了洛沅的学生，跟着洛沅从几门基础学科开始学起，也由此成为了他们家的常客，以及得到小凌苋认可的“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如果撇开在她用功学习时，小凌苋总是会偷偷溜出去玩不谈的话。

    不同于小凌苋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小庄学习是真的非常刻苦。她也是真的有天资，洛沅多次鼓励夸奖她，说她如果出生在佑川，一定能被联合学院录取，甚至还说过和小凌苋一样的话：

    “小庄，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科学家的。”

    然而还没等庄晚暮长大，那个她幻想过无数次、觉得模糊不堪又近在咫尺的“科学家梦”就碎了。

    她还没参与到防御系统的设计中，还没为自小长大的家乡做点什么，一道“反叛罪”扣下来，帕特莫斯星就从重燃生机的美好家园变回了血流遍地的人间地狱。

    在系统里，她不再是有名有姓的庄晚暮，而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代号：4834号。

    被抹除了所有记忆，她一睁眼就已经身至火山口，被系统强迫着去“取回火山底的东西”。

    第一个跳下去的金发女孩当场死亡，很不幸的，4834号成为了第二个被随机点名的人。

    冷冰冰的倒计时响起，4834号面色煞白，深吸一口气，别无选择，已经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一片灰暗之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了出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抢先向滚滚岩浆中一跃而下！

    ……

    已经被压在时间长河之下的回忆汹涌而来，时隔许多许多年，终于冲刷开了被人工篡改过的禁制，失而复得。

    庄晚暮眼睛一眨，眨出一片湿润，形状却始终弯弯的：“在帕特莫斯星上遇见你后，我才知道‘科学家’这个词，才知道梦想长什么样子。在系统里呢，你又救了我的命，把活下去的希望带给了我。”

    “但是……很抱歉，我还是没能过第一关，还是死在了岩浆里。”

    ——她是因被人推下火山口而死的。

    当时的系统规则有一条是“禁止在任务中蓄意伤害他人”，因此她虽然死了，但是没死透，被允许以“精神体”的形态继续活在那个遍布火山的星球上。

    凌苋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却依旧望着庄晚暮碧绿的眼眸，喉间的酸涩怎么也压不下，只是摇头。

    ……不是你的错。

    庄晚暮笑了笑，轻轻道：“有点跑题了……小苋，我想说的是，你已经带给我很多很多了，所以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地下四刚被你们轰了个窟窿出来，系统的力量减弱了很多，因此我才能侥幸恢复之前的记忆。”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小苋……我希望你离开这里，千万不要为了我留下来——你认识的那个我，已经在六年前就死在这里了。”

    凌苋怔怔地看着她，眼圈逐渐红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同时，在庄晚暮的身后，戴着金框眼镜的男人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神情，颤着声打断她：

    “……那我呢？晚暮，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难道你不愿意让我永远留在这里陪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