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盖娅研究院，核心区。

    “是的，自从你们这次出系统后，这个系统就出现了非常大的运行问题，几乎可以说是直接崩溃了。”新任负责人向他们解释道，“这次请各位过来，主要是想请你们亲眼见证系统彻底解体——这也是许总长的吩咐。”

    上一次的大选中，许郴以优势票数胜出，顺利当选联邦中心政府行政总长。

    战后的联邦百废待兴，许多前任留下来的坑很难短时间填平，许总长忙得脚不沾地，于百忙之中把研究院的换届审批通过了，特意吩咐要给被系统坑害过的受害者们一个交代。

    从系统里成功逃出来的人上了百，今天不约而同地到得很齐。人们站在数十米开外的控制室里，沉默地看向前方映着凌乱代码的虚拟大屏。

    凌苋站在最前方，神情平静，点了点头：“开始吧。”

    新任负责人冲属下打了个手势，随着一道道封锁指令的重叠，整个大屏忽然一暗，投映出了系统内部的场景：

    沦为废墟的中央广场从中心开始崩裂，东南西北四个区域随之断裂，如同千万碎石落下，看不清晰的像素块堆满了整个屏幕。

    这一刻，系统卡壳的自毁程序重新启动。

    “滴——”

    刺耳的警报声长久响起，像是系统濒死挣扎前发出的惨叫，上千条飘荡在系统之中的冤魂方才得以解脱。

    长风卷起，曙光升腾。

    以希望女神命名的计划终于废止，这场持续整整六年的黑暗阴谋终于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这里是人类犯下罪恶的开端，理应也是结束。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很多人都湿了眼眶，比如站在一旁少见寡言的埃利斯·艾德里安。

    他忽然想起，在当年面临是否假死的抉择时，5000号曾经严肃地警示过他和艾米莉：“如果出不去，你们就会一直待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永远被这些规则限制，无法恢复平静的生活——即使这样，你们也愿意吗？

    “愿意。”

    六年前的埃利斯笑了，余光扫了一眼妹妹，“一直活在虚拟里又怎样？我和艾米莉……我们互为真实。”

    这就够了。

    此时，艾米莉·艾德里安也恰好转头看向他，眼中难得闪着泪光，伸手一把抱住了他。

    新上任的负责人也是刚知道层层加密的系统的存在，望着这群流泪拥抱的幸存者，默默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由衷地替他们感慨了起来。

    人群中，站在最前方的两道身影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高挑的身影率先伸手，轻轻牵起对方的指尖。

    “我曾无数次梦到过这个场景。”姜凛低声说，“我们成功逃出系统，最终一起把它彻底摧毁。所有人都将知道过去在系统里发生的惨剧，为死去的孩子们立碑，墓碑前摆满了沾着露珠的鲜花。”

    他的手很温热，触感很清晰，凌苋感受了片刻，微微一笑，主动抱住他，靠着他的肩窝：

    “现在这不是梦了。”

    早在许郴上任总长的第一天，就开始着手重建帕特莫斯星，并专门划出了一片公墓，为惨遭清剿的千万人立了衣冠冢。

    帕特莫斯星上发生的惨案过于惊世骇闻，许多外星公民自发前去献花，以告慰枉死者。许多被前任统治者戕害打压过的人纷纷发声佐证，民间杂报铺天盖地都是对前任统治者的怒斥。

    至此，帕特莫斯星上方漂泊无定的冤魂落了定，才能将将得以安息了。

    凌苋眉眼略微放松下来，转身轻拽一下姜凛的手：“走吧，白泽还在外面等我们。艾米莉说他们以前的家已经按原样建得差不多了，过两天请我们去吃晚饭。”

    姜凛闻言抬眉，警惕道：“……是请我们去吃晚饭，还是请我去做晚饭？你不是说那两个人里没一个人会做饭，以前经常去你家蹭饭吃么？”

    凌苋忍笑：“能者多劳，你的厨艺得到了一致认可——”

    “——小白兔？”

    凌苋回过头，看到红裙女人从后方人群中挤过来，金发明晃晃地闪着光，冲她淡淡一笑：“我来和你告个别。”

    “我待会就去联邦安保局。”塔米说，“我之前是因为犯了经济罪才被判了无期，现在既然回到现实世界了，我也懒得再当逃犯。”

    说到这里，她耸了一下肩：“和在系统里斗得你死我活比起来，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都成了一种不敢想的好结局了——至少不用担心随时被暗杀了。”

    凌苋瞥到她右耳上的狐狸形耳钉，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如果想给人立碑，随时告诉我。”

    塔米微微一愣，眼里划过一丝水光，还没来得及说话，原本在后方阴沉盯着她的男人就走了过来，特意把他和凌苋牵着的手往上一抬，拖着长腔道：

    “亲爱的，该回家了。”

    凌苋失笑，扫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人又倒了哪坛陈年老醋，于是冲塔米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把具体情况从个人终端上发过来，便转身和姜凛一起往外走了。

    金发女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影子被余晖拉长，忽然觉得这两个人的确般配极了。

    她微微出神，下意识抬手碰了一下耳钉，轻声哼起了那首很久没再唱过的小曲，随着人流向出口迈去：

    “云啊风啊，眼睛弯弯的姑娘啊，跨越千里来相见啊……”

    这首歌是很久前，她还在系统时，听到一个男孩哼过的，所以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以前帕特莫斯星上流行一时的歌谣。

    后半句是这样的：“星啊海啊，自由辽阔的土地啊，守护家园不后撤啊——”

    和平鸽扇着翅膀飞过湛蓝天幕，烈阳高照，树影摇晃。

    千里绿地绵延向远方的地平线，刻有生平和大名的墓碑分散着站开，偶有小雀停在下方，借着阴凉解暑，愉悦地鸣叫起来。

    凌苋抬脚从入口处往里走，每路过一座墓碑，都会停下脚端详片刻，随后放下一支鲜花。

    姜凛与她并肩而行，怀里抱了一大束花，右手撑着伞。

    帕特莫斯星上这片墓园建得很有心，按照死者的亲缘关系，将关系近的墓碑立在了一起。

    凌苋在第三十七排左侧的三块墓碑前停顿许久，伸手从姜凛兜里摸了块糖出来，把糖放在最小的墓碑前。

    她伸手擦了擦上面沾了飞絮的碑文，姜凛弯腰念出来墓主名字：“路之影。”

    很好听的名字，比65号好多了。

    凌苋垂眸，把从系统里带出来的玩偶摆上前。

    毛茸茸的小熊靠在墓碑上，就像它以前靠在小女孩怀里一样。

    做完这些，她后退两步，看到两块稍高的石碑竖在两边，小小的石碑依偎在中间，恍若甜蜜的一家三口再次重聚。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一路走到整个墓园的最中央，凌苋脚步一顿，看到了两座堆满鲜花的墓碑，从左到右依次刻着：

    洛沅、凌璟舟。

    墓主姓名下方，本该有一两句生前预留的墓志铭。特别是这两位墓主都出身佑川联合学院，毕业前都统一接受过征集调查，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留下了一片空白。

    他们没有遗言。

    凌苋从姜凛怀里的花里抽出一支红色玫瑰，放到了洛沅的石碑前，又挑了支浅色紫罗兰，摆在凌璟舟的石碑前。

    对着两块石碑，她沉默了很久，脊背挺得很直，几乎有种不敢放松的压抑。

    她身后的人靠近过来。

    姜凛正了正领带，神情难得庄重起来，对着两块石碑鞠了个很标准的躬，随后站回凌苋后方，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无声地将安慰传给对方。

    凌苋闭上眼，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牙关逐渐咬紧，侧脸的唇抿紧到弧度消失，隐忍地绷出一道直线。

    冲动驱使着她抬起手，抚上两块冰冷的石碑，从最高点抚摸到底座，再滑落到一旁圆滚滚的鹅卵石上。

    忽然，洛沅含笑的年轻声音紧贴着她的耳边响起：“别哭，小乖。好久没见了，快站近点，让我仔细瞧瞧。”

    宛如被雷当头劈下，凌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电子光点组成的光束在空中相互交织，两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墓碑后，音容笑貌一如她记忆中的原样，连说话风格都还原得有十分相近。

    “来看老爸老妈了？”

    凌璟舟冲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神情温和，随意往后一瞥，看到她身后的男人时，眼神里却露出了难得的审视，“还带了男朋友……唔，看着倒是挺贤良的。”

    然而说完这句话，光影一闪，他就凑到女儿身边，压低声音：“小乖，咱不能只看脸啊，他对你好不好？让老爸先考察他一下。”

    悬在半空中的球体白泽解释道：“这是特意应用的新技术，可以根据墓主生前的长相、言语、行为等方面，生成三维投影，可以与前来祭拜的人进行简单的互动。”

    凌苋匆忙擦掉眼角的湿润：“……他对我很好，老爸，你别为难他。”

    姜凛清了清嗓子，少见地感到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效仿凌苋献花，还是先和叔叔阿姨聊两句，差点同手同脚地把自己绊倒。

    此时，凌苋恰好回过头，覆着水雾的眼眸里泛着柔光，漂亮极了。

    姜凛一对上她的眼神，心跳声就开始砰砰作响，脱口而出：“其实我在六年前……就爱上小苋了，我想带她离开地狱，重返人间，想和她一起重新感受温暖的阳光，在遍布花香和鸟鸣的林荫里拥抱。”

    恰好此时，凌苋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姜凛顺手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心神一动，后撤几步，忽然单膝跪了下来。

    他从刚进墓园开始，指尖就在不住摩挲口袋中的一个小盒子，到现在终于抓住机会，打开盒子，露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形状与他战前从凌苋唇上取下来的那枚戒指极度相似：

    “我发誓永远爱你，凌苋。”

    姜凛仰望着她，虔诚而坚定地许诺，“就算百年后永眠于地下，我也想在石碑上刻下你的名字，从此雨抹不去，风吹不移，你愿意给我正大光明这么做的机会吗？”

    凌苋一怔，眼睛渐渐红了。

    没有丝毫犹豫，她伸出手，平生第一次彻底坦白自己同样炙热的情感：

    “……梦寐以求。”

    姜凛呼吸微顿，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戒指牢牢套上去，随后急切上前倾身抱住她，仿佛在这一刻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虚空中，无数道身影含笑望着他们，化作细风飘然而至，上方的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奏响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他们在墓园里牵着手走了很久，当姜凛把最后一朵花放到最后一块石碑前时，天色已经昏黄了下来。

    艾德里安兄妹开着私人航行器来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晚上聚会的菜谱，热闹得很。埃利斯高声称自己想吃鹅肝和烤羊排，余光一直往姜凛这里瞥，暗示的意思极其明显。

    姜凛八风不动，彻底无视他的话：“眼睛抽什么，不舒服就去医疗舱。”

    埃利斯撇嘴：“我食材都买好了，新鲜空运过来的，你真不考虑动动手亲自下厨吗？”

    他这话正戳姜凛心上了，只见他姜哥嘴角一扬，特意抬起手，全方面地展示出无名指指根上的对戒，语气矜持极了：

    “不好意思，怕把戒指弄坏了，今天就让人工智能代劳吧。”

    艾德里安兄妹：……

    可给他得瑟上了。

    前方的驾驶舱里传来埃利斯义正言辞的指责声，后方隔间里，凌苋放松地靠在舷窗边，右手握着香槟杯，晃动间，指缝中的银光一闪而过，隐秘又低调。

    她侧头欣赏窗外橙红的晚霞，看到飞鸟展翅归巢，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由回想起数日前在792号牢房里的那场对话，随后陷入沉思。

    攀在栏杆上的玄武机甲核伸出一只手，把彬彬有礼： “您在想什么？”

    凌苋浅酌一口，把酒杯放回它的机械手上。她没有回答，反而先提了个问题：“玄武，你认为什么是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

    她这个问题问得很高深，玄武先在庞大的数据库里搜索了一番，才谨慎开口：“我理解的‘黄金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例如科技发达，经济繁荣，人人自由平等，每一位公民对生活的期望都能如愿实现。”

    凌苋微微一笑，没说是与不是：“黄金的魅力就在于不同的人对此作出的不同设想，如果有一天‘黄金时代’模板似的定了型，那还是我们毕生追寻的最好时代吗？”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自由，诸如幸福、正义、公平这类概念的定义也不标准。

    但唯有这样，千万年以来的人类文明才会冉冉上升，每一个人才会平等拥有追逐黄金时代的权利。

    “赫卡忒错就错在这里。”凌苋平静道，“她太想开创一个空前盛世，把人类文明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野心超出实际，又太自以为是，失败也是可想而之的结局了。”

    玄武拔出酒塞，往她的酒杯里又倒了一些香槟：“您说得对。那您对许校长怎么想，他会步赫卡忒的后尘吗？”

    凌苋敛了一下眼：“他是看重大局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最后这一战潜伏十几年。我不能说很相信他的人格，但从出发点和处事风格来看，他确实能处理好很多遗留问题。”

    “亲爱的？”

    舱门应声打开，姜凛容光焕发地大步迈来，自然地攥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吧，跟我去前面，你还没给他们展示对戒呢……怎么光笑不说话，想什么呢？”

    凌苋眼神柔和下来：“在想我们的黄金时代。”

    姜凛一心沉浸在求婚成功的喜悦中，听她说什么都只是弯着眼睛笑，不由分说地牵着未婚妻往外走：“埃利斯特别好奇我求婚的细节，我已经炫——说完一些了，他还在追问，还非让我找你来问……”

    余晖勾勒出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玄武古板地拍摄下姜凛偷吻凌苋的侧影，准备在下次在探望前主人石碑时揭发这一行为，却忽然发觉照片的构图浑然天成，完美还原了唯美静谧的现场氛围。

    长日尽处，一切旧日的伤疤都在爱的滋养下彻底愈合。

    夜幕即将降临，此后他们还会共度无数个美好绚丽的朝暮，享受大把相互陪伴的时段，以及念不完的十四行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