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贡熙就这样大大方方走到邓成天眼前，唇角笑意柔软又雍容，她道：“邓大人，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本宫？”

    一向老成，喜怒不形于色的邓成天瞳孔猛地变大，微微张嘴，不可思议看着眼前这位女子。

    这位，是当朝皇室唯一的血脉，长公主李贡熙！

    可是，长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吗？明明已经发丧昭告天下了！

    邓成天颤着手，嘴唇絮动，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一旁的孙连齐对于刺史邓成天的反应有些捉摸不透，眼珠子转了几转，却也愣是想不起眼前这女子是谁。

    眼前女子身形瘦小，神情不卑不亢，眼神澄净又沉稳。一时之间，孙连齐连吸几口冷气，眼神在李贡熙和邓大人之间流转。

    大堂内的官吏仆人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自称“本宫”的女子究竟是谁，竟然能让刺史邓大人如此失态。

    孙连齐脑子飞快运转，他斟酌着开口问道：“是小人有眼无珠了，敢问是宫中哪位贵人？”

    李贡熙淡淡瞥他一眼，没答。

    孙绍瑶有些坐不住了，想起她哥哥的惨状，想起自己被嘲笑的场景，而眼前这个村姑还在这里狐假虎威，居然敢自称什么“本宫”。笑话，宫里的娘娘怎么会流落民间？

    孙绍瑶想到此处，那张精致的脸上露出得意又狠毒的笑容，对着身后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

    小厮会意，端起桌上的一盏茶，猛地泼向李贡熙。

    英子的方向正好站在李贡熙的右后方，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李贡熙。

    突然生出的变故让邓成天终于回过神，他指着孙绍瑶大喝：“大胆！”

    孙绍瑶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耳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邓大人仔细想一想，宫里的娘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村姑戏弄大人，小女，小女只是想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姑而已啊！求大人明鉴啊！”

    孙连齐也觉得自己女儿说的话有些道理，也对着邓成天拱手道：“是啊，邓大人。宫里的娘娘个个金尊玉贵，怎么做如此打扮？还指使凌将军刺伤了小儿？要下官来看，这个村姑不过是凌将军找的乡野情妇罢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

    “闭嘴！”邓成天额间青筋暴露，他几步来到李贡熙身前，“砰”的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恭敬无比：“下官邓成天，拜见长公主。”

    全场寂静。

    一向稳重的孙连齐，也惊愕瞪大了双眼，更遑论他身后的一众奴仆了，个个神情皲裂。

    孙绍瑶的心也忍不住颤了颤，紧紧皱眉带着怨毒看着李贡熙。

    原本审案的何大人，本就因为孙都督、凌逸禾以及刺史大人这些大人物的出现头痛不已。现在又因为邓大人的惊天一跪，不由得也张大了嘴。

    外间看热闹的百姓们在短暂的惊愕过后，面面相觑，迅速开始议论起来。

    外间鼎沸的议论声唤醒了孙连齐，他深呼吸几口气，声音有些发抖，“邓大人莫非是弄错了，当朝长公主已经发丧下葬了。眼前这位女子，又怎么会是长公主呢？”

    “是啊是啊，长公主不是突发恶疾去世了吗？”

    “她是长公主，那下葬的那位难不成是假的？”

    “切，要我说啊，莫不是长公主有冤情，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天哪，这件事真是有够荒谬的.....”

    李贡熙对于外间的议论充耳不闻，倒是凌逸禾不着痕迹眯了眯眸子，带着警告向外看去。站在最前方的百姓被凌逸禾的气场震慑到，立刻讪讪闭上了嘴。

    李贡熙轻抚玉手，温声命令道：“得亏邓大人还没能忘记本宫，邓大人请起。”

    邓成天缓缓起身，忍不住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浑浊泪水，道：“怎敢忘记长公主？长公主对于下官的大恩，没齿难忘。”

    李贡熙浅笑，与邓成天轻声交谈起来。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孙连齐的眼睛，他狠狠瞪了身旁瑟缩的女儿，重重咬牙，忍着没发作。

    长公主居然没死？还和凌逸禾厮混在了一起？

    更糟糕的是，他们孙家现在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

    英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装模作样好心询问孙连齐：“咦，孙都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啊？”

    孙连齐咬着牙挤出笑容，声音也低了下去。

    “没有的事，姑娘看错了。”

    “我的眼睛怎么会看错，你的脸色明明就拉的很长啊，你现在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丑了。”

    孙连齐咬着牙，脑中飞速运转。现在李长柳执政，长公主又突发恶疾去世，说明这两人之间肯定不对付。而自己的大女儿的女婿，现在在内阁，又得李长柳重用......

    想到这里，吐出一口浊气。是啊，长公主又如何，只要他一口咬死长公主已经死了，那么现在这位就是假的！

    孙连齐眼神慢慢坚定起来，突然振臂高呼起来：“长公主早就已经下葬了！此女冒充长公主，罪无可赦，罪无可赦啊！”

    孙连齐的仆人们也纷纷会意，大喊道：“长公主已经安息，此村妇胆敢假冒长公主！”

    邓成天指着孙连齐，“孙都督！不可如此！本官可以以本官的项上人头保证，眼前贵人绝对就是长公主！”

    孙连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对于邓成天的话充耳不闻，带着自己的仆人高喊口号，就想冲出衙门，快快回家。

    凌逸禾又怎么会让孙连齐得逞？

    邓成天也注意到了孙连齐的异动，连忙将指挥权给到凌逸禾，随着一声大喝，混乱拥挤的人群一触即发，打了起来。

    外间的百姓们迅速作鸟兽散，生怕殃及自己。

    英子笑了起来，连忙吹了一声口哨，暗处的藏獒灰灰也猛地飞扑而来，伴随着几声尖叫和兽吼，场面一片混乱不堪。

    *

    一番缠斗，孙连齐和孙绍瑶被拿下。

    其实若要论起罪责，他们现在的罪名也只是欺压百姓罢了。

    李贡熙本想先把他们软禁起来，等她回到京城，一切尘埃落定，再继续好好查一查。

    没想到当天晚上，就不断有百姓上门诉说冤情，一桩一件，一条条人命，就这样被孙家踩在脚下.....

    李贡熙缓缓阖眼，轻声询问一旁的邓成天，“这些事情，邓大人知道吗？”

    邓成天叹气，一边摇头一边道：“回长公主，下官其实略有耳闻，也一直都在收集证据，只是没能拿到确凿的证据。”

    李贡熙不着声色扫了邓成天一眼，语气有些上位者敲打的意味，“邓大人身居重职，有些顾及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只是邓大人如今，是否因为孙家那位内阁女婿，有些失了偏颇？”

    李贡熙可没忘记，邓成天出现的时候，是站在孙家那边的，而且还向凌逸禾着重强调了孙家那位内阁女婿。

    邓成天猛然抬首，迅速跪下，头颅紧贴冰凉坚硬的地面。

    “回禀长公主，长公主恶疾逝世，圣上忌惮，下官处处被打压，到处施展不开拳脚......这些便罢了，但是下官胆敢以身家性命发誓，下官的心绝对是追随长公主的！”

    “是以，下官收敛锋芒，假意与孙家交好，孙家也渐渐把下官当成他们的保护伞。”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府中暗格全有保留证据，长公主尽可查证！”

    李贡熙不紧不慢敲打桌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晌，她才轻声道：“起来吧。”

    邓成天缓缓站起身，额头遍布汗珠，他拂袖擦了擦。

    李贡熙站起身，温声笑：“刚刚是本宫唐突了，邓大人乃国之栋梁，忠诚为邦，智谋为民。本宫对卿策驭局势之英明，倾心赞叹。而后授卿更多重任，坚信卿必不负众望！”

    邓成天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女君是信任他的，那也就不辜负他这几年的付出了。

    邓成天一字一句，声音坚定无比：“臣必不辱使命——”

    *

    是夜，结束了一天的闹剧。邓成天离去，李贡熙走出书房，打算好好休息一晚。

    “女君恩威并施，真是好手段。”

    身后突兀有人落嗓，把李贡熙一惊，注意到来人，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凌逸禾精致的眉目逐渐被橙色灯火照亮，他带着笑缓缓靠近，“说起来，我总感觉我和其他臣子不一样，女君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样恩威并施的御臣手段。”

    李贡熙也浅笑着回：“用与不用，以及怎么用，得看本宫的心情。”

    凌逸禾怔愣一瞬间，转瞬恢复如初，侧额一直凝视她。

    “所以女君，对我用的另外一种御臣的手段吗？利用？”

    李贡熙抬眸睨他一眼，保持得体的笑容，反问：“你觉得呢？”

    凌逸禾侧额，眼睫下垂颤了颤，再次抬眼，眸中是一片坚定。

    “我相信女君。”

    “是了，”李贡熙继续道：“你得好好想想，今日本宫也是义无反顾地暴露了身份。”

    想起如今满城最为爆炸的消息，就是当朝长公主死而复生，甚至传言是当朝皇帝李长柳所陷害。

    事实上，李贡熙从暗处转到明处，不仅可以为回到京城舆论造势，还为自己提供了一个光明正大回京城的方法。

    凌逸禾何尝不知道李贡熙对他的这份“救助”，并不是那么的澄净纯粹。

    他没多说什么，眸子里沁润着某种湿意，轻轻点头。

    如果要利用，就这样利用一辈子吧。有利用价值，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她是有用的？

    一条路走到黑的感觉，有人相伴，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凌逸禾落眼看她，片刻后收回目光。

    “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贡熙睨他一眼，对于他没有用“尊称”，并没有多说什么。

    夜色寂寥，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穿行在错落有致的景观园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