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孙守业又在安平饭店设下了第二台席宴。只是时至今日再说接风不合时宜,便说是家宴。李文树一早从高淳的马场喂养它的马波斯回到安平,刚刚锁上房门,立即听见了敲门声。

    门外是孙曼琳,正懒懒道:“李先生您早,在不在?”

    李文树开了房门,微笑道:“曼琳小姐。”

    孙曼琳与一个男人面对面,常常要比男人更像男人。她长而挑的双眼大胆地打量起李文树,并最终停在他手上还未脱去的那双黑裘毛手套,然后笑了一笑。

    而后,她问道:“玉生也有一双?”

    李文树道:“是。”

    孙曼琳又问道:“李先生,你送她的?”

    李文树道:“是。”

    孙曼琳拉紧了那件新作的风衣,今日没有戴上漂亮的女帽,于是她高扬自己卷曲的浓黑短发,最后再问了一句道:“你今日有约没有?”

    李文树笑道:“暂且未知,曼琳小姐。”

    孙曼琳道:“如果没有,请李先生下午时分下楼,安平今日三点闭门。我父亲他请的宾客李先生大多是认识的,一部分是商会的人,另一部分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即是十几年前送李先生去英国前曾匆匆一面的人,你记性好才记得起。”

    李文树道:“如果有呢?”

    孙曼琳道:“有什么?”

    李文树道:“有约。”

    孙曼琳忽然轻轻地笑出声,只是觉得好笑,而后她望着他身后,他房中那扇大开的彩绘玻璃窗,神色认真道:“如果有,李先生就从那扇玻璃窗子逃下去吧,听过公主私会,但没有见过王子殉情的美梦。或许更浪漫呢?”

    李文树笑了一笑。并不立即回她的话,只等她说完了,重又下阶梯时,才唤住她道:“曼琳小姐,南京有一家照相馆?”

    孙曼琳回过眼,道:“南京,不是英国也不是上海——李先生如果想照相,我为你请一位这世上最好的人来为你照相。”

    安平大厅的摆钟响了,突兀的利刃一样割断了他与她之间的对话。孙曼琳匆匆下了楼,并没有同李文树告别。李文树回身关门之后,在房中拨通了一通电话接到了安平的楼下,安平门前常年有一个跑腿的孩子,李文树以此吩咐了电话中的人。

    他道:“你如果见到那孩子,收到他的东西,请帮我拿到楼上来。”

    而他要的东西,无非是玉生今早打电话说要送他的回礼。他从未如此好奇一件礼物,他说过的要她亲自做的羊绒外衣?又或者只是她退回来的金缰绳和珍珠坠。但他笃定她并非那样会将别人的赠礼退回的无礼的人。他只能暗自揣摩着,新奇之中忘记了眼前无趣。

    又不一会儿,孙守业的电话打来。孙守业在电话中殷切地又注了一遍道:“你爱吃在小玉瓶家里吃过的醋鱼?”

    李文树道:“是,吃着很合胃口。”

    孙守业大笑道:“看你那天吃了一整条!那是猜对了,我专将之前在安平待过几十年的老朋友请回来,他做的杭帮菜即便到江浙也是第一。”

    李文树道:“守业先生实在费心。”

    孙守业道:“宴客也如生意,付出流水般的真心,只要贵客喜欢便不算是费了。”

    李文树笑了笑,正要问别挂下电话。忽然,却好像记起什么来。

    他问道:“小玉瓶是什么称号?”

    孙守业一怔,随后又是大笑,回道:“即是玉生,我常说她父亲林世平将这个独生女儿养成了一个琉璃瓶子,仿佛碰着就会碎。”

    李文树并不立即回话。

    孙守业挂了电话前,注道:“到底不是贬的话。”

    即是孙守业的家宴,也要请上商会的人,林世平的名字定是自有一份请函的。林世平确是第一个收到,贴上仍旧注了两个名字。爱乔收到打开来看,宝蓝绒花纸面以为是从北平邱姑姑寄来的信,她爱用这样的信纸。只是忽然一眼望见“商会会长林世平”“侄女林玉生”两个名号,爱乔才慌张又规矩地将信纸叠好,夹在了林世平的账面中。

    林世平中午时分关了布庄的门,跑到玄武湖一家面馆去吃面。直至两点钟还没有回家,爱乔在坐立不安之下唤了玉生,她掀开门帘,看见玉生正在里头写字。

    玉生没有抬头,问她道:“爱乔,送去了对吗?”

    爱乔回道:“我出去找了一圈没见到那孩子,听人说那孩子生了病,这几天都没在外面跑腿。”

    玉生道:“这样。”

    爱乔原地走去又退回来,见风从桌上吹下几张纸,方上前去飞快捡起来,一边道:“怎么办呢?昨天晚上我在门前挂灯,有人送信过来,看那宝蓝信封我还以为是邱姑姑寄来的,想着先开了晚饭再看,晚饭过后您却早早睡了,我又想着等您今天早上醒了再一块看,一看才不好了,原来是守业先生送来的,请爷今天下午三点钟去安平吃饭。”

    说完了,爱乔满面愁容地将纸重又叠好了。

    玉生淡淡道:“爸爸还没回家吗?”

    爱乔道:“早上出门前,像是说午饭后还要去紫金下的祖舅舅家。”

    玉生仍不抬眼,道:“安平那边不去就是了。”

    爱乔皱着眉道:“不去,如果是爷看见了决定不去,我没有罪过。但我是接到信的人,却没将信给爷看了,那就是我自己犯糊涂了。”

    玉生笑了笑,道:“爱乔,人总会犯糊涂的。”

    爱乔道:“玉生小姐,只要劳烦您打电话到安平去,打给曼琳小姐也好,要说是我忘了将信给爷,不是爷看了信却做没看见,故意失约的。”

    玉生放下纸笔,终于抬起脸来望爱乔,她温和地望着她,从来不会有责怪。然后她静默地站起来,爱乔直跟着她,一直走到前厅。

    在前厅的电话机边,玉生坐下来,拨通了电话。

    “您好,我是玉生,请接守业先生。”

    玉生只将爱乔忘信的事匆匆叙述过去。后来再说的,孙守业在电话中追着问的,仍然是孙曼琳与兰西的私会,倾诉林世平无法赴约的遗憾后,孙守业飞快注一句道:“那位神父有没有滚回美国去?”

    玉生道:“您为什么问我呢。”

    孙守业道:“你不是早成了曼琳的水中舟,地上车,她没办法渡过去的沟壑,你都帮她渡过去了不是吗?小玉瓶,如果你真是一个特务,是最不合格的那一个。”

    玉生笑了笑。

    于是孙守业重问道:“他离开了吗?”

    玉生道:“他在教堂里合法工作,为什么要离开呢?”

    孙守业冷笑一声,道:“蓝眼睛、金头发的人果然是不讲信用的人。”

    玉生并不回话。

    孙守业喃喃道:“是的,是的,人都是要结婚的——除去宗教,他在南京的落脚之地除了那个教堂还有什么呢?他无父无母生在教堂,是在这世上如浮萍一样的人,一朵浮萍如何能生出茂盛、坚固的枝叶,只是惹人飘零而已。但婚姻就是不该飘零的,更不要说我女儿孙曼琳的婚姻。”

    玉生道:“您说的对,人都是要结婚的。”

    孙守业忽地又笑一声,道:“你如今也与我分道扬镳了。”

    玉生淡淡道:“您知道,我并不与谁在一个阵营中。”

    孙守业最后只是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孙曼琳说她父亲孙守业其实从不恨蓝眼睛、金头发的男子,否则他不会将大女儿曼姝嫁给另一个蓝眼睛、金头发的男子,即是一个在美国做皮革生意的富商。又或者是说,如果李文树也生了蓝眼睛,金头发又有什么呢?但除去广州、香港两地,直至玉生和李文树结了婚之后,孙守业那时才不得不逐渐地对上海这个地方消除了莫须有的执念。

    爱乔正要回身出了前厅,她说道:“我还是搭车将您的东西送去,才又记起来,您今早已打了电话给李先生了。”

    玉生道:“爱乔,明天再送吧。”

    爱乔道:“为什么要明天呢?一个人一天不能失信两次。”

    玉生笑了,问道:“是谁说的?”

    爱乔道:“我自个儿说的。”

    随后,她低了低脸,飞快地走出了前厅。

    爱乔离家之后,玉生回房并没有再写字,她紧关上窗台,只怕那只黑猫在她午睡时无礼地闯进来。那两只青油灯不点了,但白日也仍有天光,黯淡的金光缓缓铺满床下的短绒地毯,毯面没有金小姐家中那刺鼻、令人作呕的烟草与香火糅合的气味,便令她很快睡过去。

    直至再醒来,竟已入了夜了,爱乔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唤道:“您醒了吗?”

    玉生道:“醒了。”

    爱乔方轻手轻脚进来。

    她拿了件绒面披肩披到玉生肩头上去,仍低低声说道:“您今天睡到那么晚,再不起来,我要打电话叫安平的餐食晚点再送来了。”

    玉生道:“几点钟了呢。”

    爱乔仿佛自语道:“六点钟。爷在祖舅舅家里吃过饭了,现在在前厅里等您,我说您还睡着呢,爷也不换衣服,也不沏茶,只是等着。”

    玉生道:“爸爸几点钟回来?”

    爱乔道:“像是天没黑前。”

    玉生下了床,换衣穿鞋袜后直出了房,到了前厅。林世平在那张红玉方桌前坐着,他在那里陷入一片肃静之中,外出的长褂没有换下,连电灯也只开了门前的一盏。

    玉生唤他道:“爸爸在祖舅舅家吃什么?”

    林世平回过眼望她,并不立即回话。

    怔了一怔,却反问她道:“你昨天去了禄口?”

    玉生只是点头。

    林世平道:“从禄口回来,你乘了李文树的车。”

    玉生道:“是。”

    林世平笑了笑,倒像是冷哼一声,然后道:“安平没有传声器、照相机,更没有印发即出的纸报,但李文树仍能将他追求你的消息播到全南京去。他真是留洋的人,将洋人的高傲学得多么淋漓尽致,当着安平的宾客,他说自己此时此刻正在追求玉生小姐。”

    玉生仿佛回到了李文树的马下。

    他站在他的波斯前,真诚地注视她。但林世平说李文树将安平的帘面一整张拉了下来,露出另一张巨大无比的笑面,那笑面正是在嗤笑安平饭店。只因有人在宴席上一遍又一遍地问了李文树道:“李先生回来上海,是为了结婚?”

    起初置之不理,问的多了。他忽然声如细雷地回道:“是的,我已三十岁。”

    周遭寂静了。他又注道:“在南京,我有幸结识了玉生小姐,那是一位很好的女性,我如今正在追求她。”

    之后却仍只是寂静的。

    六点钟,安平此时此刻或许刚刚送走了用晚饭的宾客,但李文树在下午五点钟便已乘车前往高淳,他说他不得不立即为他的马波斯送去玉生小姐送它的礼物。那是一件夹着细绒毛的马鞍。

    林世平问她道:“是你送去吗?”

    玉生道:“爱乔为我送去。”

    林世平道:“李文树比你大整十二岁。”

    玉生道:“是的,爸爸。”

    玉生只是站着,并不坐下来,爱乔点的暗烛照见了她的脸,几乎没有什么神色。就如同李文树说的,并不羞赧,她也从不低下脸。

    林世平道:“马鞍是你亲手做的吗?”

    玉生道:“是的。”

    林世平道:“我从没想过要教你做一个裁缝。”

    玉生不再回话了。

    话已至此,再多说一句只是徒增顶撞的意味。于是玉生低了低眼,便忽然唤来厅门外的爱乔,原是一个白瓷茶杯不知什么时候碎了边,她望见了,唤爱乔扔掉,并要她将孙曼琳送的那一套花鸟图纹的杯具拿来换新。

    林世平注视她,道:“玉生,你从前倒不爱用曼琳送的东西——也不爱西洋的玩意,你眼里的光景常常朦胧,我说托人从欧洲配一双西洋眼镜给你,你也不愿意戴。这时却想起曼琳送的那一套杯具?你不是曾说还不如收起就当做一套藏品。”

    玉生忽地回道:“李先生不是西洋人。”

    林世平道:“你以为我在做含沙射影的把戏。”

    玉生道:“爸爸并不喜欢李先生。”

    林世平冷笑一声,道:“在我眼中李文树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商人,我尊重他,所以没有喜恶之说。”

    而后,林世平注道:“玉玉,爸爸只知道你从来都不爱聪明的人。”

    自她母亲逝世之后,又或是逝世之前,她仿佛从未这样大胆地皱起长眉。只因她窥见她爸爸林世平的神色,那样冰冷无比。

    寂静厅面中,爱乔即便如履薄冰,也仍彻底打碎了那个白瓷茶杯。她在厅门外正惶恐地捡起那一片片碎片,直至玉生重开了口。

    “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难道是爱?两人曾彼此情浓、互诉衷肠难道是爱?”

    爱乔怔了怔,抬起脸来望。声声之中倒觉得是自己如在梦中了。

    “前者永不分离但互生猜忌又有何用,后者昙花一梦,最终仍天人永别不是更恨。”

    即便后来,爱乔也固执地以为那是自己梦里的玉生。

    她望见她是这样放肆、高昂地仰着脸,说道:“我并不厌他、恶他、他尊我、敬我——这样结成婚姻,再好不过了。”

    林世平仿佛失了一切言语了。

    爱乔什么也记不得了,再说起,也只是记得,林世平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真要和李文树那样的人结成婚姻!”

    她怕得几乎快流泪了。

    但仍是听见玉生回道:“是的,爸爸。”

    “既然如此,玉生,你要一切都好。”

    林世平终于吹去了不断飘摇的红烛,拉上电灯,他如梦初醒般,离开了前厅。

    再醒来的一些日子,爱乔没有再望见玉生。李文树的婚书与聘礼飞快地送来了,他亲手写的婚书登了纸报,并送了许多人,听说一直送到了上海和英国两地。孙曼琳不断地将电话打来,爱乔接听了那一通通诧异、激昂的电话,孙曼琳高喊道:“林玉生要结婚!”

    爱乔只是无声地点下了头。

    李文树在中山港口下船的那一天更像是许多之前,但实际只到了第八日。婚书登上纸报,也有人谈笑中说起从前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结婚,还是等到新婚之夜才看见彼此面目。八个日子可以做许多事,她已请他看了水中戏,他约她看了赛马的局,在一张饭桌上对望着用过晚饭,肩颈相抵乘一辆车去往同个地方。一直到李文树再见她,她却仍然改不了口,只是尊敬地唤他道:“李先生。”

    李文树道:“来,这是给你的。”

    他示意着,要她张开手心,轻飘飘落下去,是另一张戏票。

    李文树笑了笑,道:“那个班子回天津了。这是我托袁瑞先生为我找的戏票,还是在秦淮,还是在水上。”

    玉生道:“几点钟?”

    李文树微笑道:“现在。”

    随后她坐上了他的车子。仿佛俩人都已忘了彼此即将结成婚姻的事实,寂静的车帘内谁也不问谁。

    直至他将她带到船前,要重乘上她与他第一回看戏的船,她忽然问道:“李先生,你的婚书早写好了吗?”

    他方一怔,反问她道:“你知道?”

    玉生道:“我爸爸清早与你通的电话,中午你的婚书已登了报,足有七百文字的婚书,你应是昨天夜里写的。”

    李文树道:“还要更早一些。”

    “什么时候?”

    “在我说我要追求你那天。”

    “为什么写呢?”

    “睡不着,就写了。”

    李文树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上了船。风吹水摇,倒和下雪一样冷了,他低了低身,还未坐下之前脱下了自己那双裘毛手套,捧过她的双手,那双裘毛手套便锁住他手心的温度戴上了她的双手。

    玉生道:“李先生该提醒我,出门时戴一双手套。”

    李文树道:“李先生,李先生——难道我没有说过我的名,我的姓?李文树,这是我的名字,你唤我的名字。”

    她不回话。他便忽然笑出声,注道:“以后我们结了婚,回了上海,难道你天天唤我做李先生?我唤你做玉生小姐?”

    终于,她改了口,唤道:“文树。”

    然后绿波飘摇,红帘重又拉起。

    李文树在声声唱词之中并不再说一句话,正如台上唱着梦,台下的也是梦。两个不知爱恨的人,这样荒唐地、飞快地决定了婚姻。正如李文树的唱词:“无非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结合。”

    直至唱到惊梦初醒,李文树重又开了口。

    他道:“我的信在今天已寄到了上海,我那位堂兄弟收到之后,会将我的新房打理妥当,所以我们不需要急着回上海,轮渡会开到苏杭两地再游返回去。我有一个妹妹十九岁,唤作李爱蓝,今年应仍就读于圣玛利亚女校,我离开上海时她年岁尚小,但她时常会写信寄去英国给我,信中言语可以窥见她如今的性情,多少有一些乖张、娇气,我们回去之后,她如果令你觉得不悦你要与我倾诉。但也不必思虑过多,公馆内的两处主屋我叫人做了两扇院门,闭门之后就是我与你的一方天地。”

    玉生听得分分明明。

    她才忽然明白,便道:“其实你在下那艘从英国回来的船前,早就做好了结婚的打算。”

    李文树并不扯谎。

    他回道:“是的。”

    这是李文树最后一次唤她玉生小姐。他笑了笑,唤她道:“玉生小姐。”

    然后,细细地注道:“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但我这一生只会与你一人结成婚姻——回上海之前,我会请人为我们拍好婚照,到了上海,要立即挂在我与你的卧房,才算是真正的新婚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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