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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梅娣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方等到陈太太派人来回话。

    开门的女人扬着脸,年纪应很小,但十分伶俐相。梅娣听她的声音尖细,开了门,将人请进去,一路边细细回道:“姐姐,真让您等久呀,只是太太刚起床呢,昨晚跳完舞,又留朱太太她们打了会麻将,别日是不那么晚的,因要起早,有时会和先生一块出去——您小心,有台阶,我在房门外等太太洗脸,洗完脸我再说话,太太一听是您,还骂我呢,说竟然没有先请您进来!只是我见识少,不认得您,平常太太无论是谁,都要叫人传了话才让进门的——到了。”

    梅娣觉得她嘴碎,又不能断她的话头。所幸不多时,到了,眼前就是陈太太的话厅。

    陈太太洗好脸之后,总是要先喝一杯牛奶的。她其实并不丰腴,但双颊饱满,也许就是因为爱喝牛奶,还加许多糖。梅娣进厅门的时候,正望见她背着她,对着那个煮牛奶的小炉,似乎翻着报面,梅娣倒是不知道她是爱看报的。

    “是哪位呢?”

    梅娣唤她道:“陈太太。”

    仿佛并不知有人在身后,她回过头来,故意地诧异起来,又皱皱眉,不知怨谁,也不知有什么好怨的。梅娣想,有些人就是天生不会做戏的。

    她摆摆手便将那女人叫出去,又摆摆手,叫梅娣来,笑了笑道:“上回在芳园看见你,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要叫你拿一些杏仁茶回去,安华姑妈和爱蓝都是很爱喝的,你今天来了,等下拿去。”

    梅娣道:“爱蓝近来不爱吃甜——先生倒很爱喝杏仁茶。”

    怔一怔,梅娣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注道:“应该是我来早了,陈太太要赶着我走,是吗?我刚坐下,您就在这里说让我带什么东西回去。”

    陈太太摇摇头,道:“你们李家的人都爱编排人。”

    梅娣茫然道:“陈太太这样说何尝不是一种编排呢。”

    陈太太微笑道:“前日爱蓝与我在霞飞路遇见,邀我到公馆坐坐,我说我没有空,要和警署里一位太太去吃午饭,爱蓝听了,却怎么说呢。她后面碰见欧阳太太,却说我被请到警署里去吃午饭!”

    说到这里,她笑出声来,道:“我体谅爱蓝还是浪漫的女学生,总是富有想象力的,但她也要体谅我,你们的先生如今是有太太的李先生,新婚燕尔,我不能常去打扰。”

    梅娣也笑了笑,只是不接这话,转了话头,道:“今年的蝴蝶兰很好看。”

    “爱蓝送来的。”

    “哦,这两只花盆——”

    聪慧的人说起话来往往喜欢承上启下,于是梅娣注道:“花真是好看的,只是看到这两只花盆,我才想起来我今天叨扰您的目的。鸳儿,您记得吗?您说过的长得好那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好,心却有点粗,她去选的这两只景泰蓝花盆,盆底是有裂痕的。”

    陈太太看人关掉煮牛奶的小炉之后,方转回脸来,去看那两只花盆。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回眼去,望着梅娣。

    梅娣道:“我替她跟您道十次歉意,也不够。”

    陈太太终于微笑道:“因为是爱蓝送的,总还是能原谅一些的。”

    之后,梅娣便起了身,缓慢地,走往那两只景泰蓝。

    “实在怪她,太太也嘱咐过,让她细心。”

    还没有碰到那蝴蝶兰的叶面,梅娣听见陈太太唤住她了,她停下来,扭回身。这时陈太太仍然是笑着的,道:“但是蝴蝶兰是很难养的。”

    “拔出来,换个所在,也许会活不下来。”

    梅娣道:“自然是为您送去给种花的人换一换。”

    陈太太道:“完美无缺的放久了,也难免会生出裂痕的。”

    她不知道仍在望蝴蝶兰,还是望梅娣。只是再叫人来上茶,茶色已经很淡了,梅娣本就是不爱喝茶的,再入了口,只觉得无味。

    梅娣便从那景泰蓝花盆前离去了,也不再望陈太太眼中的蝴蝶兰,最后笑道:“我也说,余太太家里也有这两只景泰蓝的花盆,今年时兴蓝色。”

    茶色换了又换,新茶还没有上时,电话铃响动了,陈太太唤人去接,仿佛打着哑语,接电话的人点一点头,只是应着声,不回话。

    最后,她将电话放下,道:“先生说晚上仍不回家用饭。”

    陈太太道:“为什么说“仍”呢?”

    “他昨晚是吃了饭才出去的。”

    说错话的人惊恐万分,梅娣淡淡望过她,匆匆地道了别。

    “陈太太,我先走了——”

    梅娣低一低脸,最后注道:“冬天干燥,我们太太托我送您一罐梨膏,我已交给刚才开门的孩子了。”

    陈太太忙道:“我叫汽车夫送你。”

    梅娣笑道:“人力车车夫等着我,我来时的车费还没还他呢。”

    说着,一边出了门去。说了错话的人再不敢做错事,她随着梅娣的步子送出门,一言不发跟在身后,直至渐行渐远,只离最后几步,梅娣便要迈下高阶,走入大门内的瓦石地。

    这时,她唤住她,道:“您稍等。”

    梅娣回过脸,等着她。

    她站在高阶上,犹豫片刻踏下步,身处阶梯正中,说道:“车费我替您还了,汽车夫在外等着,还请您稍等,有人即刻把花盆搬出来。”

    而玉生再望见那两只景泰蓝时,是与另两只瓷白的瓶面更迭替换时,忽地一眼,好似天水一色,那时她想,一白一蓝倒更美一些。只是馆内不养花草,瓶身再美也不生根发芽,只是冰冷冷放着,灭了灯,仍旧任凭它生灰。

    那两只白釉瓶是花了钱新购置来的。这是玉生第一次在上海花出去自己的钱,也是第一次打开她带来的妆嫁箱柜,里面有一张上海地契,居中摆放着,像一幅裱画。

    梅娣无意望见,道:“这是霞飞路的地皮。”

    玉生将钱数清了还给梅娣白釉瓶的钱,然后拿起地契望了望,问道:“霞飞路是什么地方呢?”

    梅娣笑道:“如今大多是洋人的店面。”

    玉生怔怔望地契。

    梅娣道:“这是起码二十年前买下的了,太太你看,上面还写着宝昌。”

    玉生道:“宝昌又是哪里呢?”

    梅娣笑道:“宝昌就是霞飞——哦,我记起,我们常去洗衣物的那家店,下月就要搬到霞飞路那里去,因为洗一件西服要一元钱,在别的路段,没有人洗得起。”

    玉生将地契重又放回去。

    陈太太收到那两只新瓶后,将电话打到馆中。李爱蓝自去接,她茫然地应了许多个“好”字,却不知如何会“好”。陈太太口中感谢她送去的完美无瑕的白瓶,是谁为自己送去的呢。李爱蓝要问一问梅娣,但有时候,她觉得梅娣仿佛已成了旁人的党羽,她思索了一下从梅娣身边走过去,梅娣正要换佛桌前的露水,她虔诚低眼望着水面,也并没有回望李爱蓝一眼。

    鸳儿险些要被驱逐。但李爱蓝留住她,这是出于一种愧疚。

    望见玉生时,那种愧疚变成无由来的恼意,不是恼她,只是恼在她面前丢了脸面的自己,李爱蓝活着自有意识以来从没有这样丢脸。

    于是李爱蓝冷冷道:“我要到愚园老宅住几天。”

    李文树正面着她,接过梅娣递来的汤碗,并不即刻去回她的话。

    安华姑妈放了碗筷,弄出响动,而后道:“你如果要去,屋子很久没有住,要叫人去清扫,至少要几天。”

    李文树仍不回话。

    李爱蓝道:“哥哥希望我此刻就去。”

    李文树道:“爱蓝,你是自由身,我并不能希望你到什么地方去。我只知道你和闫姓男人走得近,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我说过多次了——梅娣,取一条热帕巾给太太。”

    玉生放下汤碗了,但无意咳了一声,她的咳嗽好了几天了。以为今日要复发,又只咳了一声,后面她有种干呕的冲动,却只克制着。因她望见李爱蓝起了身,很快离开了饭厅。

    夜里躺在他身旁时,他忽地问她道:“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玉生睡意沉沉之中,回道:“像是要呕吐。”

    “如果女人怀了孕——”

    “那是因为汤里的海参,我不常吃。”

    “太太,女人总会怀孕的。”

    玉生终于道:“这里只你和我,只说“你”和“我”就够了,不要总是“先生”“太太”,我不爱你这样与我说话。”

    她不知自己醒着,还是在梦中。

    所以又肆无忌惮地,问他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虚伪呢?”

    他回道:“我没有,太太。”

    她不满,道:“你看,又——难道我只是你的太太,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玉生小姐。”

    “也不要说“小姐”。”

    “玉生。”

    玉生正要应他,天却发白了。李文树已起了身,身旁只是空荡荡的。

    李爱蓝说的,今天就要收拾行李去愚园老宅住,年前可能回来,也可能等到年后再做打算,她读惯了教会学校,对新春没有多大的期盼,因此并不细说过春的打算。送她的车子不是芳萝开来,是安华姑妈的汽车夫,他从黄浦开车来,穿着一身很好的绸面料子,几乎会让人以为那部汽车就是他自己开的。他望见玉生,茫然地唤了她一句道:“您好,小姐。”

    安华姑妈道:“这是我们文树的太太。”

    车夫道:“您简直该打我的脸,少奶奶。”

    安华姑妈笑道:“真是很古董的称呼,如今大家都叫太太。”

    车夫又道:“您好,太太。”

    玉生笑一笑。

    她并不是专程来送李爱蓝,乘上芳萝的车子,她要到那所妇女学校,探望孙曼琳老师。自孙曼琳来到上海后她只见过她一次,孙曼琳曾嘱咐她道:“你不要记挂我,我并不是来到这里度假。兰西遣返之后再回来,十分可能派到上海的教会,我在这里等待他。”

    芳萝的车子与李爱蓝的车子擦身而过,而后分道扬镳。李爱蓝匆匆望上玉生一眼时,以为她是故意不与她道别,故意地垂着脸,因并不知道她在垂着脸思索什么,更不知孙曼琳是谁,人与人之间真是千万种误会。

    李爱蓝在愚园住了一两天后,又养了两只猫,李文树偶然得知她养的猫摔碎了很多东西,但一通电话也没有打去问询。他只是添置了许多东西过去,这样李爱蓝又恨不起来他,直至有一天李爱蓝说想要离开上海到什么地方去游玩一段时日,那时李文树方托梅娣传了口信,说已近春节,节后又要上学,最快要等暑假才做游玩的计划。于是李爱蓝十分不悦,从前她没有这样多的拘束。

    李文树交托完最后一次口信,是令梅娣又嘱咐了一次道:“这里的猫,一定不能养到公馆去,太太是最怕猫的。”然后,他就做了要离开上海几日的打算。

    玉生听他说那天中午的火车,便在将近十点钟时出了房门,在厅中坐着,等候他从宝华寺乘车回来,每月十五是他要去一趟的日子。那日是芳萝接他,车子行驶平缓,比平日他自己驾车会慢一些到家。他回来后望见玉生,在厅门外正对上玉生张望的双眼,进了厅门,便笑一笑道:“太太很早在这里等我。”

    玉生没有回话头,只道:“长春很冷,你的箱子中为什么没有披肩呢?”

    李文树道:“什么披肩。”

    玉生道:“一条六尺长二尺宽的布,剪了毛边,磨碎绒,像一件上衣披到人的肩膀上,人浑身就不冷。你也许不记得——我上月做过一件送你。”

    李文树忽地记起。

    他笑一笑,唤道:“梅娣。”

    然后梅娣进了厅面,正回说刚刚去取了几件洗好的衣物,其中有她所说的那件披肩。李文树到长春去,并不是要很多天,只是要去看一看长春分行关闭的进程。李成笙说过,长春的分行已经去过十几个日本人,不适宜再在那里开下去。玉生是茫然不解的,她只认为那无比危险,并且问了又问,他一去什么时候会回来?

    “春节前夕。”

    那天是一月二五,离春节没有剩下多少日子。

    玉生站在馆门外最后与他告别,他没同她说再见。他只是道:“长春那块地皮卖掉后,土地置换到上海,你可以做打算。”

    玉生仍然不解,道:“什么打算?”

    李文树道:“六尺长二尺宽的布——你这样厉害,做什么不行。”

    玉生红了红脸,别过双眼,再没有望他。

    芳萝的车子缓缓开去,开向吴淞方向。李文树本是定下了轮渡,但轮渡行驶缓慢,要越过多地海域,到达时可能会延误一两天。他是最不爱铁路的,就像讨厌飞机一样讨厌铁路,但是中国的飞机总不能飞到长春上空。他只得选择较为缓慢的后者,并且让芳萝为他买一些抑制晕眩的药物,他听见火车的鸣笛都要头晕不止,但芳萝买来的药竟与他常吃的药相克,他患轻微的耳鸣,时常服药。

    离去前他打过一通电话到李成笙的证券行,嘱咐了银号更名的事宜,长春分行关闭之后,上海的总行正式由“李氏银号”更正为“李氏银行”。这是上月的决定,但李成笙询过多人之后方真正回了李文树的话,他认为将“银号”一朝改为“银行”,会让人误以为是由租界中的洋人入股的洋行,若是更名不当,便要毁坏几十年的修为。李文树只道,中国的所有“银号”终有一天都会改为“银行”,而到那时候,“李氏银行”便是先驱之身。于是李成笙无言,随后着手办理了更替招牌的许多事项。

    得知此事进展正常之后,李文树便又问到新马场。

    “什么时候竣工?”

    “我前日抽身去看过,已做到马厩的墙,等到英国的干草运来,最快春节后便好。”

    “很好——是谁做的?”

    李成笙在电话中回话道:“也是交由泰合总建所做,他的太太,是哥哥你的旧相识。”

    那时梅娣正来上茶。

    李文树接过,面无神色道:“谁。”

    李成笙笑道:“长芳小姐——”

    而后,又注道:“如今是陈太太。”

    李文树似乎只是点一点头,电话旁的人不知他是否回了话,他仿佛思索许久方记起来这样一个人,或者本就无所谓记起。他转了话头,道:“干草运来后,便可以请马师。”

    “请谁呢?”

    李文树重又放下茶杯,道:“阿贝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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