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一场婚姻 >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玉生再见到孙曼琳。

    孙曼琳正从文华宿舍搬出来,坐上了一台她长期雇用的汽车,随后她邀请玉生一同上车。在车中她说道:“我在南京东路租了一个小房子——之后我仍任教,只是不住在那里,时间充裕些,我要真正学戏剧,学习法文和德文,明年这个时候,我要留学去。”

    玉生道:“去什么地方?”

    孙曼琳回道:“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到那时兰西会被遣送到哪一个国家。但她想大概是欧洲。

    之后说到明天的马会,孙曼琳说她已经扔掉了那封请函。那不是蒋太太送来的,而是蒋少成的司机,一个让她非常厌恶的人,她不愿意接受,他便把请函塞在餐盘下送进来,她将餐盘端出去时,他的车已经开走了。

    “这个瘦得只剩下坏水充填的男人,他将自己的位置安置在最高处的中间,他的太太坐在他旁边,而他给我的请函,位置在他左肩头的后方——他当我是妾。仅仅说出这句话,就令我作呕!你看,玉生太太哪,新时代来了,但旧时代的人披上新时代的臭皮毛,又惯作那些臭毛病了。”

    此后,孙曼琳日复一日地深刻厌恶着蒋少成。久而久之,她将这份厌烦又分出一些转换为对蒋太太这等绝色的悲悯与不甘,她想,一个男人要是真蠢又坏,妻子是貂蝉玉环也无计可施,他同样在外纵情声色。

    博尔和他的同事伊诺夫也收到了那封马会的请函。玉生转回万红的绸布店,取万红这一月的账本时,博尔正走进门来,他喜欢中国的绸缎,但不舍得做长装,往往只做一件简单的衬衣,或者领结。前段日子订一件宝蓝衬衣,他今日来取。

    “李太太,你会骑马。”

    “不会。”

    博尔笑道:“但我知道,文树先生要一匹马送你。”

    他的中文仍是不流畅,将“买”说成了“要”。后面他常闹这个笑话,他去买吃食,指着一些蒸牛肉说道:“我要你的这些肉。”老板见他那精致的服装,官场的站姿,又是洋人面孔,便只是低着头低低声道:“不行。”他又急又说不出来,只是道:“我要——我要一点,又不是很多,为什么不行?”随后他另一个同事正好走来才帮助他购买成功。

    博尔等待万红的帮手去取衬衣,这里隔了两层小楼,是万红租了后自己改建的,从前只是一层低矮的平房。林世平在苏杭两地、上海、北平、扬州都有地皮,但他只见过地契,很大一部分,是他妻子赫虞的陪嫁。

    帮手上了楼好一会儿,订的人兴许是多,久久拿不下来。

    博尔又缓慢地同玉生说起话,道:“明天的马会,我要带劳尔去逛逛,就是我那匹伙伴,你见过的,也坐过的。”

    玉生记得那匹马。它平稳、忠厚,与博尔一样亲和。

    “那真是一匹好马。”

    “谢谢你,李太太——但是,总不能和你丈夫的波斯相比。”

    玉生看见博尔的宝蓝衬衣被取来了。她注视着衬衣,微笑道:“马和人一样,优异之处各不相同,是无需比较的。”

    博尔接过了衬衣。

    这时,玉生同他说了再见,点一点头,便要离去。

    博尔忽然回过身,以英文呼唤道:“太太——很久没有见到爱蓝小姐。”

    玉生怔一怔,笑道:“她去天津了。”

    随后,玉生又说了一次再见。

    隔日的马会,玉生的确见到了博尔骑着那匹夏尔马。他实际可以骑马穿梭在上海闹市之外的地方,但他没有经常那样做。他在蒋太太的东门外见到玉生,脱一脱白帽,笑了一笑。那顶白帽让玉生忽然想起李文树在南京时的打扮,回上海后,他几乎没有戴过礼帽。

    那扇东门经过冬去春来,入夏复秋的流转,似乎变得宽阔许多。车与人如浪潮般涌入,门前没有佣仆的指挥,也不会混乱,只因东门后的两座楼宇被拔地而起,变成一大片似无边草原的平地。车停之后,因忽然细雨,即刻有人来撑伞,一边唤着名号,一边将人请到最近的厅门,那正是蒋少成的话厅。

    忽地,玉生从伞面下抬眼,看见阮阮的脸。

    她仍然不像佣人,穿着面貌与之前没有分别。她笑一笑,唤道:“李太太。”

    只是她似乎丰腴了一些。

    李文树另有人来撑伞——即是蒋少成的司机,平日只为他开车。去香港时,蒋夫妻除了那几位在家中伺候近十五年的女佣仆,便只带这一个男人。

    他正高举着手,将伞面撑到李文树的头顶。李文树只将双手平放着,不用力摆动,也不因旁人的为难而略弯一弯背脊,他走得快,如奔走。然后,又直绕过蒋少成的话厅,他直坐入厅门前停着的另一辆车子。他要首先到达马场,在那里等候驯马师将他的波斯送来。在今日之前,玉生从不知道他雇用了一位驯马师。

    “你很累。”

    阮阮止住无比细微的喘气声,收起伞,微笑道:“李太太,请原谅我误会——您是变相说我胖了。”

    玉生道:“不是,这是最适合穿裙装的体态。”

    她没有再问她的话。

    随后,玉生先见过苏鸿生,他没有带他的大太太宝荷,如果有人问起,他仍是那一套说辞:“她得感冒,你知道,年纪一大,病痛总是容易来。”春夏秋冬都“患”这个病。所以人常说言多成真,后来他的大太太就是因一场普通的感冒死去。

    苏鸿生见到她,非常开怀,大笑道:“妹妹,你的马呢?”

    他不愿唤小这样多的女人为“某太太”。在他眼中,太太惯称呼上年纪的女人。他的亲妹妹苏美玲,他知道还要比她大几岁。

    玉生微笑道:“苏先生,我没有马。”

    苏鸿生道:“你有的。”

    他常常得意自己会打哑语。

    但玉生很快知道了,李文树包英国的商船送来了一匹纯血马,已经入住在一个洋人经营的马场,雇了马师看养。它的年纪是两岁零四个月,由一匹安达卢西亚马配种而育。这个冗长的名字玉生不能记住,所以后面她为它更名为“爱西”,她听说这匹马的祖上在西班牙。

    起码在四年前,李文树买下了它的配种机会。但四年前,她与他并不相识。

    “我只为了送给我未来的太太。”

    他的注释令她忽地想起那一句“为了结婚而与你结婚”——也只是为了送而送。哪一位太太不要紧,因为成为他的太太,才拥有这一匹马。他很少,或者几乎没有说过“妻子”。

    苏鸿生不会骑马,也不爱养马,只是非常爱赌马。但他今日赴约,却只能观赛马。

    他最爱的另一位太太红莲不能前来,妹妹苏美玲也没有被邀约。于是他在百无聊赖之中,走向陈太太身旁,他同她不能算不熟悉,因他很爱投她丈夫的建工,尤其是这两年在美租界和虹口的新商楼,那是一桩简直稳赚不赔的买卖。她丈夫帮他的钱日日翻番,于是他对她总是很客气的。

    “长芳,我赌你赢。”

    陈太太回过身,见是他,面色便又松弛下来。她以为谁放肆了,她怀了孕,怎么能骑马?但因为是苏鸿生,便可以原谅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是从来不爱听苏姨太太讲琐事的,因此便也不知道她怀了孕。

    陈太太只笑一笑,道:“哦,谢谢您——下一次您再买我的赢注。”

    苏鸿生道:“这怎么说?”

    陈太太道:“现今我怀着孕呀。”

    苏鸿生好一会儿方笑出声来,他去握她的手,飞快地握了一下,然后道:“那么真是恭喜你!”

    陈太太道:“您太太呢?”

    他把那番话再说一遍。

    阮阮走后,玉生在一张还没有人落座的牛皮沙发椅上坐下来。从这个圆角回望一整个宽阔的话厅,男与女零零散散坐着,与蒋太太的茶会相比锐减一半人数。再望,玉生仍没有见到马太太。原来,马太太在那张马会的请函上就已回复道:“我姓马,但是非常抱歉,我没有马,也并不爱看赛马。”

    再望回来,余太太与她丈夫余史振已在她身旁落了座。

    幸而余太太是很娇小的身形,所以夫妻同行,便能隐藏丈夫余史振不太高大的事实。他稀少的头发爱故作厚重,因此打了一层浓蜡,蜡仿佛黏住了眉目和鼻子,使得五官看来紧凑的相连,幸而架一双精钢边的四边框染上一点精气神。不然细看,像上了岁数的妇孺面貌。

    开了口,也是尖细的语调。他正唤道:“人来!请换个杯子。”

    有帮佣走过来,她不问“杯子是否碎了”这样的话——蒋太太的帮佣做事往往无声。然后,她拿去换掉了,以一个瓷白换掉那只雪青。杯中仍是红茶。

    他又呼唤道:“也换一种茶。”

    帮佣又换了茶。

    紧接着,他接过杯子,在一旁的玻璃圆台放下,并不喝。他向他的太太解释道:“首先,咱们今天时运不济,最好不要招惹白与红两种颜色——回去的路上,你千万记得,提醒着,让车夫不要按原路走,出门折返,先走过白渡桥,然后一直离开。四点钟后,这个方位有两家结婚的。”

    他的太太已经惯于听他的长篇大论。他不信鬼神,但非常依赖“时运”“天道”“命数”云云,因此他处事稳妥,从不将金钱拿去做无谓的创造。他守着丰厚的祖业过日子,他和他的太太、一个女儿、两个偷养在外面的情人、还有两个情人生出来的三个女儿,一律穿最好的缎面,入最好的吃食,用大洋进口的马桶、淋浴器,各人每年的生日都有一只宝石戒指收。外面的女人收不回家来,他承诺着两人中谁生了儿子,谁就可以分到商铺和地皮,但他又算到,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儿子。有时倚靠着他太太强生出的因缘际会,他也会投一些险情横生的出口贸易。但他要他太太必须确保收益。

    “这是李先生的太太——你看,多么好的一个人。”

    彼时,他在他的太太的引荐下,仿佛才望见玉生。

    玉生回过脸来,她与这一对夫妻的中间,足隔了一个女人的空位。不宽不窄的,她想,如果坐下梅娣便是够坐的。

    余史振细细望了望,然后道:“很好,但是九月份,李太太,入了九月,你最好不要到干燥的地方去,不要生心火,要多进水。”

    玉生笑一笑。

    余太太很亲切道:“你听一听就是了。”

    这就和当时在帘后的余太太又不是一张面貌。此后,玉生只看见余太太的脸千变万化,不能使人琢磨。

    而玉生再望见蒋太太的脸时,又是一番风云变换。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自己茂密的卷发减去一半,直到肩头,又在肩头处生出一件紫红香云纱长装,她爱乌青颜色,因而里面仍衬一件暗青无袖旗袍。青与紫的结合,有时会败人的血色,但她那两只半透明的臂膀仍是骨肉均匀的,找不出消瘦的迹象。她似乎白了一些。

    “躲在房子里,阳伞下——”

    蒋太太落座了。在那一张最正最前的牛皮沙发椅上下,她将来客一个个望过去,她的话,仿佛总是面向每一个人的,正注道:“我不得不白了一些,你知道——太太,结了婚的女人更容易白,她们没有马场这种地方可以驰骋。”

    人的面貌变了,言语动作也将随之变化。陈太太似乎从未听过蒋太太说这样的话,因此她的眉目微微皱了皱,又飞快松开了。

    “你丈夫,陈先生没有来。”

    她下了高台,走近来。玉生看见她的薄唇也换成紫红颜色,是要衬她那一件长装。

    陈太太淡淡回话道:“他虽没马,但此刻在赌马呢。”

    “可以用钱赌的,究竟不是什么大的赌局。”

    一张一合之间,玉生仿佛望见孙曼琳的唇舌,只是没有那样丰盈。但忽然她回望过来,使得她清醒,然后听见她问候道:“好久没有见你,你要相信,我记挂你。”

    她来拥一拥玉生的肩头。

    “我也相信,你也一样记着我。”

    玉生没有虚言,回道:“是的,太太。”

    蒋太太道:“香港一路,我见闻颇多,你要多多来见我,我说与你听。”

    然后,重转向众人。她坐回高台,平稳道:“首先,我要同你说,离开香港后,我们短暂地回了青岛娘家,又从青岛开始,我们开始乘船,途经淮安落脚,后直转扬州,最后去了南京。我们不做蒋先生蒋太太,我们改了名,做世上忽然多出来的另一对夫妻,我唤作凤奶奶,他被称为成老爷,这样的名号也不要做虔诚的教徒了——当然,一路上的寺庙还是只有我进去,到玄武破了戒,他上了香,又改为一个车夫的名字,以此他捐了一些香火。”

    后面她只向玉生一人说道:“那一天,他说他见到一个面貌除外,神态与你非常相似的孩子。”

    玉生答了她的话。告诉她,那孩子是不同血脉的妹妹——爱乔。

    世上分离巧合之事多不胜数。因此,玉生并不挂心蒋太太这一番话,只有她将这听成真正的旅行,与“逃亡”无关,更名改姓,烧香拜佛,也只当为体验人生在世另一种乐趣。

    李文树道:“太太,骑马也是人生另一种乐趣。”

    因此,他进入了马场,在那之前,他留下这一句隐喻送她。

    在与长天相连的马场之中,玉生却远远地,端坐在高栏外。此刻她竟觉得这里所有不会骑马的太太都变成马,寡言地,低垂着面目。而飞驰的马,马上高扬的人,是真正鲜活的生命,他们都跨过层峦耸翠的圆,直驶向无边。

    在一张张写满快意的男子面孔中,玉生忽地望见——

    唯一一张洒脱的女人的脸。

新书推荐: (业她)春华秋实 成为书中男二的病弱妹妹 葡*******水 与你同世界殉难 恋爱史不可为空 [全职高手]大狗狗是狼 大帝重生,把战神娶回家 全班十人穿越后,成了精分救世主 异界 白桔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