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依禾几乎是在瞬间就收紧了呼吸。

    心脏狂跳，她似乎都能听见耳道里血液奔流的响动，却由于无法确定面前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导致她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个。

    人类在遇到危险情况下的规避反应其实都是很类似的，颜依禾在即将要被恐惧击垮之前不知为何想到了这样无厘头的根据——

    要么跑

    要么装死。

    「已检测到情绪<狂然之怖>，请问是否将其转化为所需物质？」

    已经快要没法坚持下去了。颜依禾如今也不会再对面前突然出现“全息”操作界面的情况感到离谱或是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她浑浑噩噩地选择了「是」。

    于是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了后脑一样，她堪称神速地失去了意识。

    而在闭上眼之前，她似乎闻到了空气里隐约传来的油炸肉类的香气。

    倒有点像炸鸡翅的味道。

    这就是来自“恐怖”的食物吗？

    确实有够“快速”的。

    她不适时地如此自嘲。

    『~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带你带你回去~』

    率先刺痛神经的是一段耳熟却断续的音乐。

    就像是有人正在用老式的大型磁带播放机对准自己的耳膜折磨，给人带来了仿佛置身于一场年代久远的迪斯科舞会之中的残酷体验，颜依禾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回归“现实”后的陌生医院天花板。

    『我会用我的爱温暖你的你的心灵~』

    店内的音响广播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能够使用了，现在正360度无死角地向四周循环播放着一首朗朗上口的老歌。

    她正坐在这家快餐店的收银台之后。

    不过最震撼她的还不止是这样的变动。

    只见之前还是一副愁云惨淡，浓雾弥漫的外界此刻早已云消雾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斜阳暮霭，彤云舒卷的稠丽景致，异常瑰丽的夕霞仿佛将户外停车场至玻璃门这一方的空间刷腻上了一层厚腴的油脂，显得尤其浮靡而俗艳。

    除此之外——

    一对“顾客”出现在了餐厅的门口。

    “你好，请问还在营业吗？”

    其中一位“顾客”走上前，礼貌询问着。

    “啊。嗯，是，在，在营业的。”颜依禾的脑子貌似已经不咋转了，她持久地打量着面前的“顾客”和眼下的环境，一些客套话吞吞吐吐地从她的嘴中蹦出。

    如果光看室内陈设的话，这样的变化已经算是很好的了。颜依禾尽量地往积极的方向去思考，她转动眼球，目光一一扫过干净整洁的就餐区，那里光线明亮，桌椅崭新，不少“客人”正在享受美食——

    可是——

    那真的是客人吗？

    颜依禾想起不久前随母亲在老家小城里到访过的一处商贸中心，历经数十年时代变迁的老商场设施陈旧，晚景凄凉，曾经繁华的五层商厦如今早已荒废了四层，只有最靠近路边的一楼还苦苦支撑着几处二手电器回收的店面和理发馆，但也是一派门可罗雀的惨状，浑浊变色了的玻璃橱窗内唯存数个不着片缕的塑料人形模特，歪曲扭八地倒在一堆积满了灰尘的工业垃圾上，微弱的阳光下，可以清晰看见模特早已褪色发白的脆弱指尖——而这使她骤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艳羡过的赤红指甲油，曾一丝不苟地出现在这些高鼻深目的欧式模特的芊芊玉指之上。

    深褐色的聚酯纤维假发在快餐店明亮的灯光下散发出刺目的光线，一个高挑的人形模特身着格纹垫肩西装端坐在桌前，艳丽的红色指甲油几乎快要化作鲜血从它的指尖滴落下来，面前的餐盘上摆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炸薯条，它一动不动，就像是此时此刻仍然位于某个透明的橱窗里一般，被商家摆出就餐的精致造型，以吸引多年前就应到来的某个顾客。

    还有一身亮红廓形大衣的金发女郎，身体微微向前，双手捏着一份汉堡悬于半空，露出了一截无机质的骨白塑料手腕。

    宽大的西装造型的男模也不遑多让地翘着腿坐在一边，手里是一份标题为《溟城晚报》的报纸，一杯可乐正放在桌上。

    这些美丽英俊的模特们……

    它们，到处都是。

    坐满了整个快餐厅。

    『~不要不要悲伤~』

    『~啊，不要不要哭泣~』

    这里的音乐真的很吵。

    但这里却真的很安静。

    颜依禾再次将目光对准了眼前正在点餐的“顾客”。

    她穿着一件茄紫色的翻领“公关大衣”——印象里这样的衣服似乎就是这个名字，颜依禾记起母亲衣柜里最边角的地方就挂着这么一套样式类似的衣服，似乎就是购于二十多年前的商贸大厦中，如今却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樟脑球的气味——人造革链条挎包，齐膝铅笔裙，微微透肉的黑色丝袜与尖头高跟鞋，这个女人很时尚，颜依禾想，尤其按照母亲那一辈的审美来说，她是个美女，但是——

    顺着紫色衣领往上，一颗古怪无比的巨大西红柿脑袋取代了本应该为明眸皓齿的想象，看上去很是荒诞。然而更让人感到不适的是，每当对方有所动作的时候，薄薄的果皮之下就有几番蠕动起伏的迹象，不时撕裂出几个蜂窝状的孔洞，而其中渗出的粘稠果汁便会顺着女人漂亮的脖子滴落到柜台之上，乍一看去，如同脓血般令人不快。

    “可可！”女人这时招呼另一旁的客人过来，“你想吃什么？”

    被叫到名字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来到了柜台边，颜依禾盯着对方，顿感毛骨悚然。

    “我想吃薯条、炸鸡翅、还有——”女孩的脑袋早就不翼而飞了，与她的母亲类似，脖子之上的地方正被一股诡异的黑雾所笼罩，而对方的声音也像是一副坏掉的磁带般尖锐断续，“炸、鸡、堡。”

    “哦唷，怎么净想吃些垃圾食品啦，点些蔬菜好不啦？”女人一张口，又是裂开了几个孔洞，液体渗出的越来越多了，看向颜依禾，“你们这里有没有沙拉之类的？”

    “嗯，有，有的。”颜依禾手心出汗，后背发冷。

    “妈妈——”女孩撒起娇来，黑雾扭曲变幻着，声音失真，“我不想吃蔬菜~”

    “不行！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才带你来这里的，你要乖，这些油炸食品吃就吃了，但是蔬菜也要有的。”

    女人没再理会女孩的吵闹，转而掏出钱夹从中抽出了几张纸币递给颜依禾，“喏，我们就要这些了。”

    出于某种职业习惯，颜依禾回问道，“您不需要再点些什么吗？”

    “不用了不用了，”女人摆手，“我们今天要赶紧赶回溟城，路上耽搁不了太长时间，孩子他爸还在外面的车里等着呢。”

    颜依禾想起任务内容，一边在脑内搜寻着“小礼品”的要求，一边僵硬地点点头，然后接过女人的钞票，却发现原本还算正常的纸币，在被收入收银台内的一刻变成了一堆坚硬的“硬币”，只不过跟正常的硬币相去甚远，这些东西，看上去更像是如同牙齿或骨骼质地的钙化产物，只不过通身漆黑，还泛着冷光。

    【商家小助手发来一条消息】

    「定义：“九都怪谈世界”内的流通货币，全称为“Credit Points”，简称“CP值”。由常见的较为坚硬的生物材料制成，莫氏硬度：6。」

    「

    待准备菜单：

    炸薯条（中）x1

    炸鸡翅（一对）x1

    炸鸡汉堡x1

    已收款：30 CP

    需找零：5 CP

    」

    一张标有菜单价格的小票从那台电子收款机内吐出。

    “请收好。”

    颜依禾将小票与零钱递给女人，随后转身拿起餐盘走向保温柜，开始给这对母女配餐。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炸鸡的味道，高温烹制下蛋白质与脂肪散逸出的热量香气令她的思维有些混沌，大量的黄澄澄的酥脆薯条安稳地待在最下层的台面里，配合着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不再刺耳的音乐，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归属于这里的人——

    直到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漆黑的、圆润的眼瞳像一颗晶莹的葡萄陷落在焦糖色的虹膜之中——

    这不像人的眼睛。

    颜依禾猛然惊觉。

    这是她之前在卡座底部见过的窥视自己的眼睛。

    此时居然出现在了保温柜的另一侧。

    隔着柜体热气蒸腾的外凸玻璃，她似乎看见了一头形状怪异的鹿，正站在原本空无一人的后厨当中，朦胧的白色雾气笼罩住了它的一部分身体，而原本应该是后蹄的部位这会儿竟然以一种人类才会具备的形态站立了起来，头顶上巨大的鹿角形如锋锐的松木，朝两侧夸张地延展着。一时，原本还暖意融融的氛围瞬间消散了，她闻到了潮湿的雨水和苦闷的灰尘。

    现实的味道。

    颜依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她撞在了一截冷硬的物体上。

    回头看去，只见一具高大的塑料男性模特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原本空洞麻木的人造五官此刻看上去却有些“生动”，它的嘴角——如果颜依禾没看错的话——似乎是弯起来了。

    而更可怕的是，颜依禾发现，自己的四周，好像从刚刚开始，便不知不觉地围满了那堆之前还毫无动静的塑料模特，尽管男女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此时都“来到”了她所在的收银台附近。

    ‘你好，我需要一份炸薯条。’

    这句话以像素字体的对话框形式出现在了塑料模特的头顶上，而颜依禾甚至还看到了它暴露出来的一根红色血条与级别。

    {Lv1 焦虑的丽丽}

    {Lv1 沮丧的莎莎}

    {Lv1 悲哀的娜娜}

    ……

    依次服务过去，除了那对顶着奇怪脑袋的母女以外，无独有偶，这些突如其来的人造模特除了名字和前缀有所不同之外，点的餐全部都是炸薯条。

    这算是什么古早的都市“低卡”时尚吗？

    颜依禾坐立不安地在柜台后面点着小票，直到面前又出现了一位客人。

    是刚刚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位男模。

    “欢迎光临。”她堆起商业假笑，冷汗直流地打招呼。

    ‘No.1: 你好，我要一份儿童套餐。’

    “好的，您稍——”

    ？

    ？？？

    颜依禾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那行歪歪扭扭的像素字体。

    {Lv? 饥饿的阿斌}

    “先生，”颜依禾口干舌燥，虽然她老早就觉得这个人偶不大正常，但从未想过对方会在这个期间给她搞事情，“再确认一下，您需要一份儿童套餐？”

    ‘No.2: 是的。21:00  1996/11/5’

    他的像素字体就像是老早前的传呼机上的信息一样，与之前的情况存在明显的不同。

    “好的，但是儿童套餐内包含蔬菜沙拉、草莓圣代和童趣礼品，需要准备时间，您要等待10到15分钟左右。”颜依禾迅速地在收银机上输入菜品编号，“总共25 CP。”

    一堆黑色的CP币凭空掉落在柜台上。

    “收您30 CP, 找零5 CP，这是您的号码小票，请拿好。”颜依禾神色紧张地把票据递给对方，将备好的部分炸鸡翅和汉堡放入餐盘内，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收银台，她需要借打扫卫生的这段时间，把“儿童套餐”所需要的其他食材准备好。

    经过这一番折腾，颜依禾大概已经摸清楚自己系统内出现的所谓「饮食男女」的特殊技能的使用方法了。

    她应该是拥有某种能够把情绪转换为食物的能力，不同的情绪匹配不同的食材，比如与惊惧相关的感受通常可以转换为炸薯条，恐怖的体验能转换成烹炸鸡肉类的产品，愤怒与焦虑依据程度不同可以分为微辣、中辣、麻辣三个口味等级，悲哀则往往会与碳酸饮料挂钩……

    颜依禾拿着抹布来到显示为{Lv2 高兴的佳佳}的女模前，收走了空薯条盒。

    「已检测到情绪<甜蜜之乐>」

    转眼间，一杯草莓圣代就出现在了颜依禾的手上。

    一个有趣的现象，颜依禾盯着手中的那杯盖着粉色草莓果酱的奶油冰淇淋，心想，貌似大多数“顾客”只要在享受完薯条之后，心情都会变好。

    虽然不一定是高兴，但一定有所好转，而当某个模特的心情达到愉悦级别后，会出现升级的情况。

    于是她又来到{Lv1 惆怅的梦梦}身边，收走了它的餐巾纸。

    「已检测到情绪<清新之愁>」

    她顺利地拿到了一盒蔬菜沙拉，并打开了积分商城，依靠这一段时间积攒的CP值，从中兑换了一本名为《魔*大厦》的儿童漫画书作为套餐随机附送的礼物。

    说来惭愧，颜依禾在把套餐推给“阿斌”的时候不由得看向了还在吃饭的李安可小朋友，因为她的生日小礼物自己之前由于积分限制，只能给她换来了一个造型古怪的毛绒玩偶。

    希望对方不要太怪罪自己。

    颜依禾在心底双手合十。

    ‘No.3: 谢谢。21：10  1996/11/5’

    阿斌的对话框上弹出了这行字。

    然而还未等颜依禾向他客套回去的时候，那里却又再度出现了一排信息，立刻间就令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就全部立起来了——

    ‘No.4:

    颜依禾，别来无恙。

    21：10  1996/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