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才一天时间,到处是农机展览会的消息。

    报纸没有刊登任何消息,收音机里也没有播报。但小道消息在巴勒莫街头巷尾乱飞。大到富商、银行家,小到水果贩、面包师,人人谈论这次展览会。

    “听说了吗?唐.克罗切要召开农业机器展览会,邀请罗马的大人物来,就在下周。”

    “哈哈是的,阿多尼斯教授是我的老主顾,他上午刚来过,”理发匠拎着剃刀,正给客人刮胡子,他自得地吹嘘,“教授说克罗切阁下对这次展览会空前重视,不止会邀请特雷扎部长,可能伊曼纽尔三世陛下也会从国外回来呢。”

    虽然意大利共和国已经成立两年多,但西西里的老百姓还是愿意称呼这位退位且流亡海外的国王为陛下。特雷扎部长是西西里出身,除了那些进入国会的共产党和社会党人,身为司法部长的他,是目前最高职位的西西里人。

    另一个排队的客人问:“什么农业机器,是像拖拉机一类的吗?”

    理发匠说:“阿多尼斯教授说是用来采摘葡萄的,有了它,再也不用雇劳工去摘葡萄哩。”

    “那可太好了,今年终于不用去老婆家帮忙收葡萄了。每次回来都腰酸背痛,要疼整整一周才恢复。”

    “还能省下劳工的面包钱,这可是很大一笔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这个机器。正如此刻——仰面躺在椅子上,满下巴白泡沫的男人哼了一声,问:“都用这机器,那些农民劳工怎么挣钱养家?”

    鼻孔喷气带出的泡沫溅上理发匠的围脖,他又说:“我看克罗切巴不得所以的男人都去给他当打手。”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这位曾经是朋友的朋友,四年前,他的土地被克罗切侵吞,仅保留一点财产,便带着情人和妻子来巴勒莫讨生活。

    “我爱西西里,春天葡萄萌芽,秋天收货果实,人们辛勤劳作换取报酬,我忠诚于传统,几千年的习俗不应该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都有价格,你们觉得这是免费的吗?蠢货!那些罗马的大人物可不会那么好心。”

    等理发匠利落地刮去所有的白沫子,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盖棺定论般说:“这个机器的使用费一定很高,它会抽干农民们的血。你们等着瞧吧。”

    他丢下理发披肩,从口袋里数出几枚里拉,气宇轩昂地迈出理发店,走入阳光灿烂的巴勒莫街头,仿佛苏格拉底行走在雅典学院。

    *

    埃斯波西托是北部意大利人,从小受到社会契约和法律的规训,但他已经在西西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看上去活脱脱的本地人。

    他站在玻璃窗前,手里握着一只老式的牛角烟斗。窗外是著名的四方广场,行人、小贩、轿车往来不断。洁白的大理石雕像立在正午阳光,恢宏大气。

    他身后,一个人问:“埃斯波西托先生,不知您是否同意我们的贷款方案呢?”

    这是一个略年轻的男人,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有着古罗马统帅安东尼般的鬈发,眉毛浓黑,一身西装笔挺,虽态度恭敬地站立,但浑身散发着悍莽之气,能一眼望到山区,烈日荒石,橄榄树成荫。

    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小伙子,说:“我和克罗切相识多年,我不明白,把钱赁给那些农民有什么意义。用来买机器吗?那些野蛮人可不会使用如此精细的东西。更别说利率这么低,我是银行家,不是慈善家。”

    “您在拒绝唐.克罗切阁下吗?”

    埃斯波西托笑起来,吸了一口烟,反问:“怎么?要杀了我吗?”

    年轻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认真地说:“有人和我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更难地是消弭仇恨,重建秩序。”

    像是证明所言不假,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把装有□□的左轮手木仓,拍在埃斯波西托的桌上。

    漆黑森冷的武器躺在乌润的桌面,仿佛野蛮的罗马人闯入文明的雅典。

    埃斯波西托收起了笑,沉默地看了那木仓片刻,突然又低声道:“这不是克罗切。”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那个胸膛宽阔、高大健壮,时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英雄。他陡然意识到,这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对克罗切的一次宣战,是年盛的雄狮向老迈的狮王发起的挑战。

    “那么,你愿意效忠吗?”

    *

    离开工厂时,橘红染上天际,车头朝向的海面沉入一片藏蓝的夜色中,定眼凝视,方能在波涛间分清海天交接线。

    厂区外面的摊贩比午间更多,艾波洛妮亚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捧着墨西哥卷饼。松软的麦饼裹挟着番茄牛肉和芝士,一口咬下去,番茄的汁水和微烫的芝士充盈口腔。好吃得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颇有些自得:“我单方面宣布,这是北部西西里最好吃的卷饼!”

    迈克尔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还额外多吃了一份西西里当地的奶油甜馅卷饼。三年海军陆战队的生涯,让他学会了在各种环境下快速地完成晚餐。他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赞同:“也比纽约的好吃。”

    给西多尼亚他们带的炸饭团在后座,边上还躺着一个玻璃瓶清水,是用来糊弄维太里夫人的‘圣水’。往瓶里灌自来水时,迈克尔正好在一旁,当时那表情,仿佛千辛万苦算出的数学题正确答案竟然是无理数,不敢置信又难以理解。

    艾波洛妮亚回想起来,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迈克尔虽然在开车,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见她莫名其妙笑起来,“是什么有趣的事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没什么。”

    迈克尔却误会了,他嘴往后咧开,眼里仿佛被远处海面的夜色浸染,漫上漆黑的寒意。他问:“这位皮肖塔先生年轻有为,他是哪位银行家或是贵族的后代吗?”

    艾波又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可不是大人物的孩子,他只是蒙特莱普雷镇普通农民的儿子。对了,和你的跟班法布里吉奥算是同乡。”

    “是吗?我看他谈吐不凡,误以为他是名人之后。”

    艾波洛妮亚素来不吝啬对同伴的夸赞:“阿斯帕努可比那些富二代和纨绔子弟强多了。他头脑灵活,耐心细心,且懂得省时度事,往往一个照面,他就能试探出进货商的虚实。”

    “噢?”

    “有一次他和犹太人做生意,那人开口就要五千顶户外遮阳伞,那时我们的工厂才起步,没接过那么大的单子,大家兴奋地下单钢材和布料。是阿斯帕努发现了问题,他抓住了犹太商人的逻辑漏洞!那犹太人说他在英国和法国都有酒店,非常需要这种遮阳伞增加酒店档次。阿斯帕努详细询问伞面布料品种时,他却支支吾吾,只说和西西里一样的就行。”

    “要知道,湿润地区的防雨布料和干燥地区的防晒布料是不一样的。伦敦的天气多潮湿呀。阿斯帕努一面请他玩乐拖延合同签订,一面派人打探虚实。最后你猜怎么着?那犹太人是个惯犯,收到货后他会以货物质量差为由拒付尾款,并扬言要打官司。很多像我们这样小厂子不愿陷入这无止境的扯皮,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会以标价八成的价格把这批货卖出。而且据小道消息说,这是他已经要去以色列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连官司都没处打。全靠阿斯帕努的严谨和细致,让我们规避了一处风险。”

    最后她总结:“要我说,他是全西西里最优秀的商人。”

    为了说这个长故事,艾波洛尼亚手里的卷饼都冷了。但现在是夏天,凝固的芝士依然很好吃,更别说还有微辣的牛肉末了。她又咬了一大口。

    小牛皮方向盘被捏得轻微变形,迈克尔压抑尖酸的情绪,又问:“吉利安诺似乎非常信任他,让他负责中部和北部意大利的生意,难道不担心他卷款跑路吗?”

    这话实属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但艾波洛尼亚相信迈克尔的人品,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解释道:“他和图里一起长大,从小就是好朋友。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阿斯帕努细致入微,图里不拘小节,两人性格迥异,但意外合拍。如果全世界背叛了图里,那阿斯帕努一定是最后一个背叛他的人。”

    迈克尔又问:“所以,他是吉里安诺的军师?”

    “当然不是。”艾波洛妮亚轻笑一声,“军师另有其人……”

    她说后半句时,像是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语气温柔,宛若春风拂过旷野。

    “那你是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迈克尔终于问出了这个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他看得很清楚,她和这些人的关系,绝非简单的男女之情。如果硬要他形容,更像是家人或是伙伴。如同克莱门扎和父亲、他与桑尼。

    但清楚归清楚,感情向来不受理智的束缚。当她提起那些男人的名字,与他们交谈、接触时,他简直嫉妒得发疯。他甚至在嫉妒那只狗,那只残疾的黑狗,仅仅因为它可以正当地亲吻她的脖颈、舔舐她的手指。

    艾波洛尼亚笑起来:“这可是一个超级无敌长的故事——”

    “等我把卷饼交给雷默斯之后再和你说。”不知何时,吉利安诺宅邸出现在道路尽头。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平稳地停在了雕花铁门前,艾波洛尼亚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抱着满牛皮纸袋的卷饼,铁门内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刻跑出来。

    透过饰有海棠花的后视镜,迈克尔看到婴儿肥的少年想要邀请女孩进去,被她摆手拒绝了。女孩把牛皮纸袋递给他,接过少年手里她的牛皮手拎包,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小跑回到轿车。

    迈克尔连忙收回目光,看向坐进车内的少女。她冲他笑了一下,如阳光下的海水,明亮热烈。这一刻,所有的负面情绪像泡沫消散,他的灵魂发出熨帖的喟叹。

    “出发吧,迈克尔。”黑色的轿车再次启动,掉转方向,驶入橘红色的晚霞里。

    艾波洛尼亚望着那绚烂的火烧云,摇上车窗,和这个才认识几天的美国人说起了过往。

    “那是1940年的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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