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从敞开着的店铺门口钻了进来，带动着一股秋日的清凉扑面而至。此处的大药房相较于吵嚷热闹的街道，显得极为安静。
甚至静到盛朵在这一刻，只能够听到陆尽尧一人的声音。
她依然半趴在地上，但伸出的那只手却僵在了原地。蓦然之间，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正要将眼前的醒酒药瓶捡起来。
十三岁时的分别，在持续了五年之后，似乎在此刻就要迎来终结。
可刹那间，盛朵心中燃起的复杂情绪，却让她不禁失了神，同时也失了声。
她竟然一时之间，生出了不想承认自己就是盛朵的想法。
如果让现在的她与陆尽尧见面，她一定还会沉溺在陆尽尧的含情目中。
五年还是太过短暂，短到她根本就没办法真的以“妹妹”这一身份去看待陆尽尧。
盛朵忽然灵机一动，她继续低着头伸手捞着药瓶，同时笑说：“先生认错人了吧，我长得是有些大众脸，您今天已经是第三个认错的了。”
药瓶终于被她捞到后，她站了起来，顺手将药瓶递了过去，也没有抬眼与陆尽尧对视：“瓶子还给您，刚才实在不好意思。”
盛朵说完后便随即转身离开，待她出了药房门口后，她瞬间疾步而行，像是落荒而逃。
刚才把药瓶放到陆尽尧的手上时，盛朵能清楚的看到陆尽尧手上凸起的青筋。还有他修长的手指，宽厚的掌心，让人立刻就想牵住他的手，永不放开。
另外，陆尽尧还是喜欢穿白色的衬衣，只是今天他又系了一条黑色的领带，显得他更加成熟。
不过陆尽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大四毕业后去了国外读研吗？
虽然他研究生时读的学校只需要一年就能毕业，但盛朵记得他后来留在了国外工作。
现在他回来的事情，唐阿姨和奶奶知道吗？
盛朵的思绪乱作一团，她加快了脚步，赶往公交车站。
“盛朵！”
忽然，她的后方传来了一句略显急切的低呼声：“我知道是你，我还没有喝醉。”
“......”盛朵身形一顿，她的呼吸愈发不稳，内心酸痛地渐渐停下了脚步。
她这种拙劣的演技，想骗过陆尽尧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而且就算躲过了今天，可她也躲不了永远。
既然迟早都要面对，那是早是晚又有何区别。
盛朵一边逼着自己笑，一边转过了身体。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终于再度看见了那张梦寐以求的面孔。
真的是陆尽尧。
真的是他！
盛朵笑着向陆尽尧走去，站定在了他的面前：“尽尧哥哥，好久不见......”
陆尽尧注视着盛朵，眼神极尽温柔，却又含着歉意：“好久不见。”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尽尧哥哥，当年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盛朵避开了他的视线，强颜欢笑道：“不过看在你走了五年，现在依然还好好活着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的不告而别。”
陆尽尧付之一笑后，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噢，是我今天被老师罚站了几个小时，腿有点酸，所以就想来这里买点膏药贴一下。”
“我记得学校附近有药店，你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买？”
“是秦天豪给我推荐的。”盛朵不假思索道：“他说这里的药比较全，而且经常会搞活动，大减价，所以我才会来。”
陆尽尧蹙了下眉：“秦天豪？”
“嗯，你以前见过他的。”盛朵笑道：“他现在学了画画，是美术生。他喜欢拿小刀削铅笔，但是又会笨手笨脚地把手指刮伤，刚才那家药房就是他经常会去买创可贴的地方。还有啊，他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干瘦了，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超级有型的大帅哥。只是他性格也变了，没有以前那么多话。尽尧哥哥，你说是不是也有男大十八变这一说法呀？”
“......”陆尽尧看着盛朵侃侃而谈的样子，他眼里的柔情渐渐消散。
盛朵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秦天豪这三个字，这不免让他多想：“你现在是关键时期，不要把心思总放在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
“不重要？”盛朵盯着陆尽尧，忽然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学习吗？可我不是一个只会学习的机器，我是人，我也有感情和思想。你觉得我没把心思放在正经地方，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我现在已经可以保证我的成绩稳定在700分左右了......在你看来，我每天都在想着一些不重要的事，但就是这些不重要的事情，给了我一直前进的动力。”
五年来，她每天都在思念着陆尽尧。
如果不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像陆尽尧一样优秀的人，她根本没办法走到现在。
可陆尽尧现在却说她每日都在胡思乱想。
这还真是令人无言以对......
尽管盛朵明白，陆尽尧是在说她和秦天豪，但如果今天她把对陆尽尧的思念全部倾诉出来，她猜陆尽尧肯定也会说同样的话。
陆尽尧这种像长辈一样的说话方式，其实盛朵在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
但那时她才13岁，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所以也没觉得陆尽尧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可现在她已经18岁了，陆尽尧却还是像一个长辈一样教育她。
这让她的心中瞬间产生了巨大的落差感。
彷佛无时无刻不在昭告着她：在陆尽尧的眼中，她永远都不会长大。
路上的行人逐渐投来了目光，陆尽尧见状，拉着盛朵进了身旁的一家馄饨店。
“......”盛朵不明所以地看着陆尽尧，只见他走到前台点了一碗馄饨，还要了一笼灌汤包。付过账后，他示意道：“你先找位置坐，如果还想吃什么，自己点，我回来付钱。”
盛朵心慌道：“你去哪儿？”
“我去和同事们打个招呼，马上回来。”
“......”
盛朵一脸懵地看着陆尽尧朝着右街走去。
老板忽然喊道：“小姑娘，你去坐4号桌子吧，这是你们的号码牌，来拿着。”
盛朵从门口返回了前台，将4号立牌接了过来：“谢谢......”
*
陆尽尧走到了一家炒菜馆子后，看到方骁正站在外面吸着烟，他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得出来冷静冷静。”方骁酒也喝的上头，晕乎乎道：“我是真干不过你师傅，白酒都能吹瓶，太能喝了他。”
“我记得你以前可是海量啊。”陆尽尧把手里的醒酒药给了方骁，笑说：“给，喝这个吧，有用。”
“那是以前，这两年我一直熬大夜，身体早已被掏空。”方骁开着玩笑，接过了瓶子：“醒酒药？我说你怎么喝到半中间也跑出去了，搞了半天是去加油站加油了。”
陆尽尧：“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了我妹妹，她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所以今天我准备提前回去了。”
“你妹妹？”方骁将醒酒药一饮而尽：“你是说盛局长那个女儿？”
“嗯。”
方骁笑着：“她今年多大？上大学了？”
陆尽尧淡淡道：“刚18岁，上高三。”
“18岁，那她也成年了。”方骁叹道：“人家小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说不定是和谁有约呢。你是她哥，给你妹妹一点私人空间。”
“......”
“我和她五年没见了。”陆尽尧沉声道：“就算她想要私人空间，也不能在晚上。”
方骁：“啊？五年没见？？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再和你解释，我先进去了。”
“......”
陆尽尧进了饭店包厢后，一大桌子人叫嚷着要罚陆尽尧的酒。陆尽尧先是站着喝了两杯后，他坐回了孟律师的旁边，“师傅，我今天还有点事，我想先回去了。”
孟律师是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微胖，个子不高，但笑起来特别喜人：“你小子不会是又想逃吧？”
“不是。”陆尽尧失笑道：“我妹妹在外面等我，太晚了，我得送她回去。”
“你的妹妹......你是说盛响的女儿也在外面？快，快叫她进来。”孟律师酒过三巡，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以前盛响的老婆杜盼，她还来所里找我咨询过一些事情。你不知道那个杜盼啊，讲话特别含蓄，但是她问的问题又很犀利，当时把我整的一愣一愣的，真不愧是做记者的人。杜盼当时又年轻又漂亮，可惜红颜薄命。当年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我都不敢相信。”
陆尽尧意外道：“师傅，您和杜阿姨还打过交道？”
“那是当然，整个阳华市我们金昼如果称第二，敢问还有哪个律所敢称第一？！”孟律师笑着举杯问道：“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啊！”
“孟律师说的没错，金昼就是第一！”
陆尽尧：“......”
周围的年轻律师们都附和着孟律师，孟律师一高兴，又突然开始拉人划拳。
坐在孟律师另一侧的方律师见状，向后探身道：“尽尧，你想走就走吧，你师傅这会儿又喝高了，一会儿我叫车把他送回去。”
“......”陆尽尧无奈道：“那好吧，今天欠的酒，我下次一定补上。”
“没事儿，对了，方骁呢？”方威硕皱眉道：“那臭小子又在给我整什么幺蛾子。”
陆尽尧笑：“他就是在外面醒醒酒，我去叫他回来。”
*
馄饨店里，店员已经把馄饨碗端了过来，还有一笼冒着热气的灌汤包子也被搁在了桌上。盛朵拿着手机，看着许久没长按过的三号键，内心踌躇着要不要给陆尽尧打一通电话。
忽然，她的对面坐下了一人，连衣服上都带着酒气：“怎么不吃？”
盛朵抬起了头，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我不饿......”
陆尽尧的眼神稍显迷离：“不饿也得吃些东西，你今天罚站了几个小时，不能把自己的肚子也给罚了。”
盛朵担心地看着陆尽尧：“尽尧哥哥，你醉了。”
“真没醉。”陆尽尧低头往桌下看了一眼，打趣道：“就是这板凳太软了，像是果冻做的。对了，你不是最喜欢吃果冻吗？一会儿哥哥带你去买！不过千万要记得别把这件事告诉奶奶。”
陆尽尧把手指放在唇边，悄声说：“盛朵，这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如果说刚才盛朵还在郁闷陆尽尧把她当小孩儿的事，那她现在对于陆尽尧的心思，又因为陆尽尧的温柔而变得眷恋。
此刻盛朵嘴角的笑意早已按耐不住，她扑哧笑道：“你是真的醉了，我很确定。”
“好吧，那我醉了。”陆尽尧拿着筷子夹了一个灌汤包，放在了盘子里：“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认。”
“......”盛朵的内心猛然一颤，她看着陆尽尧像没事人一样又品尝起了包子，她也跟着拿起勺子快速地吃了起来。
仅仅安静了不到一分钟，陆尽尧忽然又抽出了一张餐巾纸。
他伸手向前，为盛朵擦去了嘴角残留的汤汁，同时用着他那一双含情而又微红的双眸，凝望着盛朵：“朵朵......哥哥当初不告而别，哥哥对不起你。”
盛朵的神色蓦然僵住，刹那之间，她的心里泛起了酸涩。
陆尽尧温柔的语气，如溪流滑过她的心间。他的双瞳像是秋水一样波动起涟漪。紧接着，他再度认真地问了一句。
“原谅我，好吗？”
“......”
“嗯。”盛朵的瞳孔微微颤抖，她接连点着头：“我，我原谅你......”
陆尽尧露出了笑容：“你原谅的也太快了，肯定不是真心话。”
“是真心的。”盛朵同样凝望着陆尽尧，笑着轻言细语：“不过我刚才说的原谅你，其实是在原谅你对我说对不起。尽尧哥哥，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那三个字，现在不用，以后更不用。你在我的心里不是一道判断题，而是一道选择题。不管你未来在ABC三个选项中挑选出哪一个答案，我都会为你打出对号。”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逐渐上头，陆尽尧忽然有了一种眼前的小孩儿似乎长大了的感觉。
他感慨道：“如果是五年前的你，一定不会对我说这些。”
盛朵得意道：“地球是圆的，万物更迭循环往复，以前是你哄我，那现在也就轮到我哄你了呗。你很快就会看到，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盛朵了！我现在可是打不死的小强！”
陆尽尧失笑道：“小强就算了，做一个坚强的小布偶就好。”
“小布偶......”盛朵偷笑道：“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过当一个小猫咪也挺好。如果我有了利爪，一定要把那些欺负我的人脸都抓花。”
陆尽尧蹙眉道：“现在还有人在学校里欺负你？”
“没有没有。”盛朵摆手道：“我只是打个比喻......”
她心虚地低头吃起了馄饨，不到半分钟就把碗里的馄饨全部吃了个精光，随后站了起来，“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陆尽尧：“......”
“尽尧哥哥？”盛朵喊了他。
陆尽尧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外套，起了身。可站立时却总觉得晕眩，有向前倾倒的趋势。
还真是醉了.....
陆尽尧一个没站稳，脚底打了滑。
“哥哥！”
盛朵像是闪电一样冲到了陆尽尧的身前，抵住了他，随后正声道：“你是不是站不稳？没关系！我背你！”
陆尽尧被盛朵的话惊到后，他瞬时清醒了一些。
盛朵衣服上的花香，让他联想到了桂园里的玻璃花房。
难道盛朵最近还在种花吗？
不过种就种吧，只要不是蓝桔梗就好。
陆尽尧连忙后退了两步，让自己的身体离开了盛朵的背。
他看着盛朵回头望着他，眼神里仍充斥着担心。
不过这道目光，现在应该只是一个妹妹忧心哥哥的目光吧？
那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陆尽尧的酒气刹那间环绕住了盛朵，他伸出胳膊挎住了盛朵的肩，用盛朵的力量支撑着自己，同时踉跄道：“哥哥可不是你的果冻，要是一不小心把你压倒在了身下，你可能会丢了半条命。”
盛朵：“！！！”
她能感受到陆尽尧的气息扑面而来，烟酒的味道夹杂着皂角的清香，让盛朵的心里百感交集。但最重要的是陆尽尧说的话，让她的小脸蛋红的发烫。
可不知为何，盛朵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阮乔姐姐的影子。
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变得低落。
初三时的那场音乐会，陆尽尧听着钢琴推销课程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陆尽尧当然不是她的果冻。
以前不是，现在他也说了不是，那以后肯定更不会是。
盛朵一边撑着陆尽尧，一边惆怅地问了他一句：“所以能背你的人，就只有阮乔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