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友弟恭

    自从老太太寿宴上红燕和珠儿因为打扮得体讨巧,收到了主子们的赏钱之后,她俩便逐渐意识到了雪梅是真的帮了她们,也发现了雪梅早就变了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攒着一股子事事争先的劲儿,这俩小丫鬟便一改从前对她的冷落态度,不再难为她,渐而同她亲近了起来。

    雪梅在丫鬟房里的日子便好过了起来,又因为她日日干活勤奋,不止做好了分内的事情,有时候也帮着婆子们择菜干点厨房里的活,管家李福瞧着她得力,便按着规矩给她加了工钱。

    雪梅在账房里领了月钱回来,摸着口袋里那八百钱,心里也高兴,觉得离自己回嶂南买个院子的目标更近了。

    到月底之时,已经接近夏末了,天气没有那么炎热了,一早一晚甚至会有些凉意。清晨时分,雪梅照例到院子里洒扫的时候,便瞧见之前种的梅花开始抽芽了,嫩生生的绿芽破土而出,显得娇弱却生机十足。

    雪梅养护着这一片梅花之时,四小姐陆贞滢也来背书了,她轻快地走过来,对雪梅说:“我们院子里的梅花也冒芽了,看起来也是这般娇嫩,我怕夏天没有雨水,它要旱着了,便常常去给它浇水。”

    雪梅听了,便顿了顿说:“四小姐,梅花怕湿,水多了它要不长的,四小姐还是不要太常浇水比较好。”

    陆贞滢有些惊讶,说道:“我竟不知道这个,那该怎么办呀?”

    “等奴婢把手里的活干完,便去四小姐院子里一趟吧。”雪梅说道,“隔四五天浇水一次足矣,另需偶尔施一次肥,只待它自然生长就好。”

    陆贞滢认真地听着雪梅说话,之后便点点头。她是一个安静的姑娘,此时便抱着书坐在一旁认真诵读着,等着雪梅把活干完。

    雪梅虽然身形不高,看着也瘦弱,但是她弯腰除草的时候,背脊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感。这让陆贞滢看着书之时,不知为何走了神。只觉得这雪梅明明如闺阁女子一般有着纤细的手腕,却总能精准有力地扬起那把木柄铁镐,将野草的根部锄断后拔起。

    她似乎是个很坚定的人。

    陆贞滢隐约意识到这一点。

    夏末的清晨原先那层朦胧的薄雾在日出之后很快散去了,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穿透后投射在石板凳上,光影斑驳,凉风吹动了陆贞滢手里的书页,她没有注意,任由清风翻动,发出沙沙的细微响声。

    而雪梅除干净了小花园的草,脸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她放下铁镐,抬起手肘擦了擦,刚一回头,便对上了陆贞滢的视线。那陆贞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低下头假装看书。

    雪梅笑了笑,说:“四小姐怎么不看书,倒是在看奴婢?是奴婢让四小姐等得太久了吗?”

    陆贞滢耳根发红,连忙摆手,说:“不是的......只是看着你干活如此麻利熟练,不免觉得你是个很能干的人,应当没有什么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吧?”

    雪梅看她年纪小,虽然饱读诗书颇有少年老成之感,但到底是宅院闺阁里长大的姑娘,眼中仍有天真,雪梅也只回答了一半的话:“四小姐这是哪儿的话,世上难事俱多,有很多都是我无力解决的。”比如生死、钱财、权势,又比如对别人来说稀疏平常的——父母之爱惜,没有一样是她曾经能解决的。

    陆贞滢却摇摇头,说:“也不单是能力的问题,只是觉得你的心气是有韧性的,便是有再难的事情,或许你也是可以解决的。”

    雪梅只当她是客气惯了,毕竟她从小就要奉承几个姐姐和姨娘,不免见了谁都爱说好话,连自己这样一个婢女,她也都是好言好语的。于是雪梅便只是笑了笑,转而说:“这儿还剩下不少肥料,四小姐带奴婢过去吧,也该给小姐院子里的梅花芽儿施肥了。”

    “好,我们一起去吧。”陆贞滢轻快道。

    两人一块儿走着,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一个背书一个干活相处下来的熟悉,陆贞滢对她说了不少自己的想法。比如她会羡慕家里的男孩子能上学,而她只能面对着一个日日板着脸的女夫子,学些轻巧的琴棋书画。又比如她其实会很想出去玩,可是既不被允许,她又会担心自己出去了会让她娘亲孤单。

    这些事情都是雪梅上辈子不知道的,虽然上一世的陆贞滢对自己也还不错,但也只是客气的泛泛之交,又因为她们能说上话的那会儿,陆贞滢比现在要年长一些,更加成熟和圆滑,因而根本不可能在她面前说一些内心话。

    雪梅感觉到,陆贞滢其实自小没有安全感,而如今她似乎在信任自己。

    这会儿正好是上学的时间,陆府东边的书塾开始热闹起来。雪梅记得出了陆家的子弟会在那儿上学,一些寒门入仕想要攀附世家的新贵们也会把自家孩子送到陆府书塾去,不为别的,这些都是经营之道,只为自个孩子能和这陆家的下一代们处好关系,以后做什么也有人脉可言。

    此时,她们二人走在庭院内,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男子带着几个小厮书童走了过来。那男子身量颇高,肩膀宽沿,穿着暗红绣金长袍,眼角一点朱砂痣。雪梅认得他,这人便是陆家的庶次子——陆元枫。他和三少爷陆元桦、二小姐陆贞汐都是三太太所出。他的样貌虽如陆元桦一般精巧,却不如他那般眉眼戾气,而是气质仁善,走路之时自有雅风。

    上辈子的雪梅与陆元枫其实没有怎么接触过,对他的印象其实不深。只记得当初陆家长子陆元柏因体弱而居家不出,而陆元枫、陆元桦这兄弟俩和陆元棣一样,也都是要科举的。

    这三人之中,成绩最差的就是陆元桦,他整日和贺若祁等一干贵胄厮混,斗鸡走狗,不学无术。而陆元枫的成绩则要好上许多,为人也颇有雅名,只不过是在陆元棣这种举世难寻的才子光环下才显得黯淡了。

    因为年纪相近,三人亦是同一年赴考。雪梅仍记得他们考前的那段时间,陆府上下紧张得不行,尤其是严凤榕,下了命令说是吃食都得仔细检查几遍才能送过去。连老太太都遣了府里养着的戏班子放假,说是怕吹拉弹奏声响太大,打扰了他们温书。

    那会儿雪梅十九岁,已经入宫三年了,这些消息也都是严凤榕在信中告诉她的,她这位为了陆元棣的前程筹谋一生的亲生母亲格外在意那一年的秋闱,信中字字写道:虽世家靠门荫亦可入仕,但是若要讨得当今圣上的重用,仍还是要走科举之路。

    末了,严凤榕还不忘顺带给她造几句幻想——若是陆元棣一路过了秋闱春闱,待殿试之后能登科及第,日后也是她在后宫的照应,于彼此而言都是好事。言下之意,便是让雪梅多做准备,若是能争得脸面在皇上面前夸赞几句自家兄弟,等来年殿试也能帮到陆元棣一二。

    当时的雪梅受冷遇许久,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她上哪儿替她“美言”去呢?更何况雪梅也不会天真地觉得陆元棣这样的人以后真的会帮自己,她自己本身就讨人嫌了,何必为了他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雪梅把信扔到了一边,便没有再理会了。

    而过了一段时间后,严凤榕又来一封信,信中说陆府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在科举前半个月,陆元棣骑马之时失事,竟然摔断了腿。事关嫡子,陆家连忙请来了太医为陆元棣医治。而陆老太太仍觉得此事蹊跷,陆元棣并非体弱不擅骑射之人,怎么会骑马出事呢?

    在她的要求下,陆程彻查了此,发现原来竟是那匹马的马蹄上被钉入了铁钉,但一开始又不完全钉死,钉子并未穿过铁蹄,而只要一跑起来,便会慢慢加深,直到刺入肉里。马儿疼痛难忍,于是便摔了下来。严凤榕在信中提到,此事重大,时间又挑在秋闱之前,下手之人一定是不想陆元棣参加考试。而最后在马厩仆人的供述下,说那段时间深夜来过马厩的就是三少爷陆元桦。

    此言一出,陆老太太大发雷霆,直指三太太云霞教出了个好儿子。而三太太一时间发懵,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又是落泪又是叫喊,说陆元桦虽然顽劣,但不至于如此狠毒,希望老爷再彻查一番,还陆元桦的清白。而陆元枫亦为自己的同母弟求情。毕竟谋害嫡子这样的罪名,不是平常的错误,往大了说可能是要被逐出陆家的。

    而陆元桦被要求跪在祠堂,一连被陆程抽了好几鞭子,都直着背脊说自己深夜去马厩不过是出去玩,从没有干过这等下作之事。后来他也不说话了,便是冷着脸随便陆程惩罚。

    但或许是顾及着自己曾经的宠妾,心中仍有情分在,最后陆程也没有把陆元桦赶出家门,只是不再允许他参加科考,将他送到了朝临老家,名曰是打理本家田产,实则也是将他送出了陆家的继承核心,大约就算是以后分了家,他也拿不到多少了。

    而陆元棣在陆家的精心调养之下,身体竟很快好了起来。虽然伤筋动骨一百天,仍是不能行走,但却也能参加科考了。轿子与闲人进不了考场,据说秋闱那天下了轿,还是陆元枫背着他走到位置上的。那陆元枫待陆元棣十分周到,笔墨喝水等考前准备之事,他都为陆元棣做齐全了。

    当时不少学子都将这兄友弟恭的一幕看在眼里,纷纷感慨,明明这二少爷陆元枫和三少爷陆元桦一母同胞,怎么一个狠毒,一个仁善,品性差别如此之大?一时间,有关陆元枫的美名便在京中流传起来。

    待到放榜之时,陆元棣拔得头筹,乃是解元,而陆元枫也不差,亦榜上有名。再过一年,陆元棣的腿脚早就好了,他俩又双双过了春闱,得以参加殿试。最后陆元棣连中三元,成了新科状元,进了中书省任右散骑常侍,规谏奏事,已是显职。而陆元枫也是进士出身,入刑部任司门主事,虽不如陆元棣,但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陆家那会儿出了一状元一进士,可谓是风光无限。虽也有人抱怨,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本就能门荫入仕,怎的还是来挤占名额。但说到底,就算当今圣上再如何重用寒门,有心摆脱世家。但这朝堂仍是高门五姓所控,就算他们不科考又如何?日后照样能在世家的调动下,居于高职,这是在所难免的。因而科考,乃是寒门之雪中送炭,世家之锦上添花。

    凡此种种,对于那是处在深宫中的雪梅来说,都是磕着瓜子看热闹的事情,毕竟和她也扯不上关系了。但是吧,她其实知道,皇帝在前朝被世家弄得焦头烂额,这会儿又出了个陆元棣这样的天子骄子,看在世家的份上,殿试既不能退,又不能给个芝麻小官发配边远。如实给了名号,等他参与政事了,按着这才能名声,以后不得当个中书令号令百官?这可不是皇帝乐意看到的。

    皇帝和他的寒门近臣在前朝掰不过世家,于是就把气洒在了后宫上。首当其冲就是与当朝状元同出一门的雪梅,那段时间她的待遇实在糟糕,有时候连饭菜都是馊的。

    她那会儿想起严凤榕说陆元棣日后能帮衬自己的话,便十分想笑。她早就明白了她在宫中的生存之道,皇帝根本不会有任何宠幸她的可能,估计也怕万一她能怀孩子,再生下个儿子来,那事态便更加难以收拾。因而只要陆家越风光,她便越受欺凌。

    不过如今只是回想起来罢了,凡此种种,皆是前世烟云。

    雪梅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陆元枫已经走到她和陆贞滢的面前了,陆贞滢显然是颇为喜爱她这个兄长的,甜甜地叫了一声:“二哥哥好,是要去上学了吗?”

    而雪梅也立刻反应过来,行了个礼,低头道:“二少爷好。”

    陆元枫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看着一旁的陆贞滢,笑道:“是呀,又到去书塾的时候了。贞滢怎的也这么早?这是要去哪里?”

    “我刚背了书,正带着雪梅去给我院子里的梅花芽儿施肥去呢。”陆贞滢轻快地说。

    “噢?”陆元枫似乎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雪梅,“这个就是你说的雪梅吗?”

    “是呀。”陆贞滢浅笑,“也是雪梅帮我种的梅花呢,她很厉害的!等他日我院子里的梅花长出来,二哥哥可要去看看?”

    “贞滢邀我,我怎么会说不字呢?”陆元枫说道,“不过这丫鬟名叫雪梅,又善种梅,实在风雅。”

    听到陆元枫竟然夸自己的名字,雪梅心中一楞,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笑起来之时眼瞳漆黑,衬得眼角那点朱砂痣更鲜红了。

    她也只得客气道:“奴婢不过是个大俗人,怎担得起风雅二字呢?二少爷过誉了,奴婢只是惯于和泥土打交道而已。”

    “话非如此。”陆元枫笑道,“至雅至俗,至俗便至雅。诗人最爱之意象,无非是池中竹影和诗瘦,雪里梅花入梦香。桩桩件件,俱是雅事。”

    雪梅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心底暗想不愧是未来的进士郎,唬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她本想答几句,但是又觉得如今自己还是个丫鬟,没什么学识答不上来才是正常的,于是便沉默了。

    那陆元枫看她不答话,似乎对她也没什么好奇了,又再同陆贞滢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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