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天赋

    等雪梅回到陆元棣的院子里时,她已经湿透了衣衫,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仅仅是脱了自己沾了污泥的鞋,便踩上了长廊,推开了陆元棣的屋门。

    “四少爷,鸡蛋羹蒸好了。”雪梅说道。

    里头灯火依旧,陆元棣听到声响,抬头看她,目光在触及到她湿漉漉的模样时,似乎有些波动。

    他轻声开口:“为什么不带伞?”

    从他的视线看去,水珠从雪梅的发尾低落,将本就湿了的衣衫染上一重更深的颜色,而那并不算厚实的二等丫鬟制式的清灰色窄袖袍沾了水,显得有些沉重,贴着她的躯体,竟然也勾勒出了暧昧的曲线。

    而她光着脚,似乎因为怕冷,脚趾紧紧抓着那木地板,指甲上透出晶莹的粉。她的脚踝精巧而莹白,和那日老太太生日宴之后她来送鸡蛋羹时,陆元棣所瞥到的那一眼并无所差。而和她粗糙的手不一样,常年不见天日的小腿肤如凝脂,似乎这才是她本该有的肤色。

    似乎看女子的脚,是不合礼数的。

    陆元棣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冷淡的眼神转瞬即逝,没有再停留于雪梅的身上。

    而雪梅并未察觉,她也没提自己的伞给了陆元桦的事情,只说:“出门那会儿还没下雨,奴婢不晓得拿一把伞,下回一定记得了。而踩湿的地方待会儿奴婢便会来擦干。”

    她说着,便从怀里拿出食盒,正在庆幸外头过着的三层布都未湿透,这便说明雨水并未顺进食盒里。而从里面端出来的那鸡蛋羹依旧是温热的,在烛火下泛着软滑的光泽。

    然而那鸡蛋羹表面裂开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她在雨中走得太急了,一时间没注意平衡,这碗在食盒里有些震荡,便使得鸡蛋羹的表面不再如刚蒸出来时那样光滑。

    “可惜了,这鸡蛋羹竟然碎了一些。”雪梅自言自语道。

    “无妨。”陆元棣却并不在意。

    凉风夜色,飒飒秋雨,水珠打在窗沿,只听得连绵不绝的嘀嗒声,而屋内烛火摇曳,书卷随着潮湿的风吹来而微微翻动。两人在屋内安静无言,雪梅给陆元棣摆好了餐具,正想找块抹布把自己刚刚踩湿的地方擦干。

    但陆元棣却叫住了她,说:“你回去换衣服吧,这儿不用你了。”

    雪梅一怔,她没想到陆元棣会关心这个,毕竟他向来孤高,似乎没在意过谁,可是竟然会叫她先回去,这实在有些出奇。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谢谢四少爷关心,奴婢今儿是替了人值夜,按规矩是不能擅离的。”

    陆元棣虽未说话,可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湿了的衣衫上。

    雪梅想了想,又对他说道:“这没关系的,一会儿就吹干了,奴婢幼时在家乡就时常下水玩,玩得衣裳都湿了,在岸上坐一会儿便也干了。”

    陆元棣并不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她坚持不肯回去这一事。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雪梅正困惑着他的想法时,他忽然又开口了:“你家在嶂南。”

    “四少爷是怎么知道的?”雪梅记得自己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事,便下意识地问道。

    陆元棣淡淡答道:“那本册子上写了。”

    雪梅这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册子应当就是那个选丫鬟进他院子里的花名册,不由得感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他只不过是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四少爷真是好记性。”雪梅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意答了一句。

    可陆元棣却说:“嶂南地处南边,常年炎热,你在家乡玩水,自然无妨。”

    说了半天原来还是在说她不肯回去换衣服的事情......雪梅这才明了,想了想,才答道:“嶂南确实炎热,但那儿也有冬天的,虽不下雪,但也是十分冻人。奴婢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就算天冷也不碍事的,还请四少爷莫担心。奴婢皮糙肉厚的,并不怕冷,大概是少有生病的时候。”

    说到这里,陆元棣便知道她是怎么都不会回去的了。

    他看着眼前这举止恭敬的丫鬟,看着乖顺和善,但他却能感觉到她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好似她对所有人都客气,但却处处存有疏离。换做是一般的奴婢,大约会对主子这样的准许而感恩戴德,但是她却没有,她好像并不在乎。

    陆元棣大概理解了,为什么贺若祁会经常提到这个奴婢。

    她确实是值得探究的。

    而雪梅却不知道陆元棣在想什么,她只觉得今夜这屋子里是如此怪异,大约她上辈子和陆元棣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多。她记忆中的陆元棣,冷漠而目下无尘,除了简单的吩咐,他根本不会同奴婢说些旁的话,这也是为什么茜彤朝思暮想地要给自己谋划一个姨太太的位置,却到底是没能实现。

    她一直觉得陆元棣应该是没什么感情的人,他自制,冷静,理智,从来不会把注意移到多余的人或者事上面。如果仍是她第一世的时候,能得到陆元棣这样的关注,大概是会高兴得忘形了。

    但现在的雪梅,只剩下诧异与满腹怀疑。

    她不知道贺若祁经常在陆元棣面前提她的名字,所以也就不清楚陆元棣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她只是困惑,为什么有些事情会和上辈子一样,比如她还是来到了陆元棣的院子里当差,而为什么有些事情又会和上辈子不一样?到底是哪里改变了?

    她想不出答案。

    而且此时她又陡然感觉到这屋子里确切的只有她和陆元棣两个人,那种熟悉的局促感又攀爬上来,更何况她现在形容是狼狈的,或许连头发都乱了,而她就这样站在陆元棣面前,看着他那长眸下氤氲冷淡的光。

    她硬着头皮等陆元棣吃完了鸡蛋羹,便借着收拾碗筷的由头,将食盒拿到了外面去。踏出了那间屋子,她似乎才呼吸到了空气。

    外头的雨仍在下着,值夜守门,雪梅便靠在了门边,看着屋檐下如珠线一般的雨水滴落在院子里,秋霜渐来,寒宵独坐,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而耳边是雨水的噪音。

    不知不觉,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是半干了,而屋子里的灯也灭了。

    雪梅劳作了一天,困意便也上来了。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们被打开的声音,可是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只感觉到什么柔软的东西披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她嗅到了一阵清冷的气息,似乎是雪松的味道,也好像是一汪冷冽的泉。

    可那布料却是温暖的,好像还带着谁的体温。

    “还说自己不怕冷。”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很快那人就走了,那扇门也被轻轻地阖上。

    秋雨煞愁。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布料,让自己沉溺在了黑暗的无垠梦境中。

    清晨时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到雪梅的眼皮上时,她就醒过来了,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懵,觉得自己怎么睡着了,而且还睡了那么久。按照规矩,丫鬟值夜虽是可以打盹,但却是不能真的睡着的。

    雪梅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懊恼,自己肯定是昨晚太累了,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还好陆元棣夜里没有叫人,而且现下醒得也比较早,还没有人看见自己靠在门口睡着的样子。

    不然要是给茜彤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顿责罚。

    她刚要起身,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盖了一件外袍,那袍子水青镶白,暗里的银线绣着云纹,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缎锦。

    这好像是陆元棣的衣服。

    怎么会盖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起来昨夜听到的动静,似乎有什么人在她身边停留过片刻,只是那时候她太累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陆元棣走出来把自己的外衣盖在了她身上。

    这个认知像是在她脑海中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头,瞬间让她感觉到震荡。

    太奇怪了。

    她上辈子认识的陆元棣完全不会干这种事情。

    就算是她冻死在门口,明天早上他打开门看见一具尸体,他估计也只是会轻微皱眉,然后让下人处理干净。

    ......

    真是很没道理啊,为什么陆元棣会关心别人?

    雪梅不知道贺若祁给陆元棣种下的暗示,也不知道陆元棣在想什么。其实这只是因为上辈子陆元棣从来不曾留意这个院子里的丫鬟,所以并未察觉。而当他真正开始留意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流露出的熟悉感才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曾经见过她。

    大家只知道陆元棣记忆过人,但很少有人会知道,他其实连出生时的记忆都保留着。

    他记得自己在温暖的羊水中听到疾驰的马蹄声,记得男人与女人的交谈,记得他们短缺食物,也记得他们流离奔波。他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不是在陆府,而是在一间破庙里,腊月的雪下得这样大,他在降生的啼哭之中意识到了一桩交易,然后他就被带到了他后来的家——陆府。

    那个时候严凤榕的院子被层层围了起来,把消息包裹得密不透风,昨儿夜里生下来的女婴被放在床前,而今日凌晨从外头抱回来的那个男婴,也放在了女婴的旁边。两个孩子都在襁褓中,一个像小冻猫子一样睡着,一个微微睁开眼睛,但亦是安安静静的。

    刚出生的婴儿,视力还很弱,基本看不太清东西,只能感知到附近的人。而陆元棣和那女婴只是短暂的在这张床上共处了一个时辰,很快严凤榕的奶嬷嬷便联系到了南下的马车,将那女婴就这样抱走了。

    那些婴孩时期的记忆提醒着他,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严凤榕的亲生子,是自己取代了那个女婴,成为了严凤榕的儿子。

    或许是天生的性格,也或许是他早就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陆家人,因此他愈加冷淡,对所有人都付诸一致的疏离。他也知道陆府需要他,不过是需要一个能重振簪缨之荣光的嫡子。

    严凤榕的慈爱关怀,陆程的威严教导,乃至陆府上下的兄友弟恭,尊卑秩序,在他眼里从来都是飘忽的,虚幻的,像纸一样一戳就破。

    人人都说他冷淡孤高。

    但只有他明白,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孑然一身,既知来处,却看不清去处。

    当他注意到了雪梅的时候,她身上的熟悉感会让他更加留心这个人,他试图想明白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而若要彻底弄清楚这件事情,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雪梅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强压着心中的困惑,回头便把那外衣洗干净了,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到了陆元棣的衣橱里。

    毕竟对她来说,和陆元棣接触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还得想尽办法攒够了钱回嶂南呢,要是陆元棣这边又有啥意外的事情,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那就得不偿失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干活都挑着那些能尽量离陆元棣远一些的事情,在院子里浇水除草,又或者去水房里烧水。然而烟柳休息了一天,就来抢着雪梅的活干了,那小姑娘十分感谢她,总是想要替她多做一些活。

    雪梅受不了她那小狗儿似的眼神,最后也不与她争了,看着她抢着干活还一副感激的模样,便也觉得好笑。最后雪梅自己寻了个由头说是去池子边捡落叶放到竹林下堆肥,便是独自一人躲了出去。

    这几日雪梅都听说了,那陆元桦自从那天挨了鞭子又淋雨,似乎是病了一场,虽然只是受了风寒,但那三太太哭得不行了,日夜守在床边,待到他退了高热,又把陆府珍贵的药材都给炖了一遍,算是弄得好一阵动静。

    陆程似乎没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自己酒后打了儿子,也是不太应该的,便也随着他们去了。

    而秋雨过后,寒意更深,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了。

    雪梅把落叶都捡到了袋子里,正想着待会儿也找个空当,再去看看自己的种在园子里的梅花时,忽然听到有人推开了院门。

    “元棣兄,听说你三哥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他好几天没上书塾了,我来探望他,也顺便来看看你。对了,你昨日的功课写了吗?不如也借我瞧瞧。”

    那声音轻快,雪梅抬头看去,正是贺若祁。

    他穿着一身玄色秀金袍,正熟门熟路地往陆元棣的书房走去。

    而贺若祁自然也看到了他,那少年未语先笑,一双桃花眼像是春水般清澈,对站在不远处的雪梅说道:

    “雪梅姐姐,真是巧了,你也在这儿。”

新书推荐: 芙洛故事集 【ENHYPEN】选秀归来多了七个好大儿 保护我方病娇反派[穿书] 解衣侍妻(女尊) 致灿星[破镜重圆] 倒追权宦的一生 我绑定了婚配系统 重生?真的有重生吗? 戏子言·殿下要千岁 神的爱意至高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