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虚实

    拂云寺的温泉在后山,有一处泉眼冒出天然热气,汇聚成了一谭把碧色清澈的温泉,冬天热气蒸腾,据说泡了之后能三冬不觉天寒,倒也是神奇。

    等雪梅带着衣服走过去的时候,几位少爷们都泡得差不多了,温泉旁的小石上还摆了几个酒杯,先前被贺若祁藏在怀里的那壶酒已经被他们喝空了。他此时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湿透的里衣贴着肌肤,露出白皙的底色,少年人身材高挑而结实,腰细腿长,背面看着虽然仍是青涩,但却亦有成长中的意气风发。

    他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而修长,发尖上的水珠从脸颊旁滑落至喉结与锁骨,最后湮没在了他胸口的衣衫上。雪梅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耳朵好像烧起来了,红晕染到了脖颈上,连忙低下了头。

    贺若祁似乎还没注意到她,只是仍在说话:“元棣兄,我就说了带酒来喝是对的,这温泉水热,正好把酒也温上了,你一开始还说不喝呢,可是后来竟也一连喝了几杯。”

    而陆元棣只淡淡说一句:“是你三番四次要我喝的。”

    “那可是西北所产的玉楼春,高粱酿的,味道可醇厚了,好东西我是不会一个人独吞的。”贺若祁笑着,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过了阿九先前送来的衣服,去了暗处换了。

    而雪梅这才回头看陆元棣,他确实是喝了一点,嘴巴与鼻尖的微红,不似从前那般苍白了,又或许是在温泉里泡了许久,他的皮肤泛着一点健康的粉色。

    “四少爷,先换了衣服吧,免得吹了寒风着凉。”雪梅提醒他。

    陆元棣点了点头,说:“我自己来就行。”说罢从她手里拿过了衣服,找了个地方自己换上。

    雪梅也不好跟着去伺候,陆元棣这人的习性她是知道,本来就不喜欢别人靠近他,平日里在家中沐浴也都是奴婢们备好了热水,剩下的他便自己来了。因而就算是她升作了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其实要忙的事情也没有很多。

    而那边陆元桦也已经在小厮们服侍下换好了衣裳,他看起来喝得最多,脸颊上酿着红,耳边绑成小辫子的发丝被束在了发冠上,或许是此处水气蒸腾,他的眼神也没有之前那么锐利,显得有些雾蒙蒙的。

    他看到了雪梅,便朝她走过去。

    “我方才又提了想把你要过去,可惜了,陆元棣这厮怎么都不肯松口。”陆元桦低声道,“不然你来我的院子里伺候多好,我那处人多,便无须你再干活了。”

    “多谢三少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雪梅心中有些讶异,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陆元桦还想着这件事,“奴婢在四少爷院子里当差也挺好的,四少爷待我不薄,凡事都爱亲历亲为,奴婢本就算半个闲人。”

    “他真的待你不薄吗?他这人生性冰冷无情,你骗自己可以,别把我也给骗了。”陆元桦扯了扯嘴角。

    “......”

    这当然是客套话......

    雪梅上辈子在宫里待久了,虽然人不算很有长进,但是说起场面话来那可是一套一套的,这些话在她心里早就烂熟了,当时就算是哪个妃子给了她脸色瞧,又或者当面嘲讽了她,她转头也只能对别人说,娘娘贤惠可亲,娘娘待我不薄,娘娘关怀备至......所以就算有人问她觉得在她一出生就把她抛弃了的严凤榕怎么样,她也能立马脱口而出,严夫人蕙心兰质,寸草春晖,操持陆家庶务,严慈有度,凯风寒泉,实乃有孟母之遗风,诰命之贤德云云......

    不过陆元棣也算对她很不错了,自从茜彤被赶出去了之后,她在院子里地位最高,再也没受过什么气。因此这个“待她不薄”,虽不算完全的实际,但也算不上假话。

    陆元桦见她没有说话,走到她旁边,低声说了一句:“此地大部分俗人活得假,说得也假,戴着面具活一辈子,你不必像他们。”

    ......

    什么意思?

    雪梅听他这样说,不免觉得有些讽刺。她活了两辈子,虽然不算活得明白,但也清楚一个道理,那些敢以真性情示人,敢说真话的人,不一定真的勇敢率真,有可能只是此人身边并无什么困难险阻,一切顺遂,便让他能做自己罢了。像她这样无人在意的一株野草,说什么真说什么假,能吃饱了肚子保住了性命活下去,才是她最需要的。

    而陆元桦就在她耳边说话,身上氤氲着酒气,让她莫名想到上辈子自己即将入宫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被喝了酒的他拦在路上奚落了一顿。

    要说真话的话,那雪梅现在想开口说是。

    别靠她太近了。

    虽然现在的陆元桦并不是奚落她,相反,他雾气蒙蒙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关心她。

    但她还是不习惯上辈子这么讨厌自己的人,突然间站到了自己的身边。

    因为那把伞吗?

    这种少爷见过的世面多着呢,又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怎么会因为她送了一把伞,从此就对她改观了,甚至真的想要把她调任到自己身边呢?陆元桦性子本就恣意骄矜,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

    雪梅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正想要后退几步,突然一只手臂伸进了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意护着她,而她抬眼看去,发现来者是刚刚换好了衣服的贺若祁。

    他披着一件黑羽鹤氅斗篷,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你们猜猜我手里的是什么?”他伸出的手,拳头紧握。

    陆元桦皱了皱眉,说:“你怎么那么快换好了?”

    “那是因为我发现......”贺若祁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忽然张开了手,其中躺着的竟是一小片晶莹的雪花。

    而此时雪梅才感觉到自己的鼻尖一阵冷意,她抬头看去,原来刚刚就已经在下细微的飘雪,此时雪花渐渐变多,从深蓝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尚未落到温泉上就被蒸腾的热气化成了水珠。

    “下雪了。”雪梅轻声说。

    “对呀,你们刚刚说什么呢,这么专注,连已经开始下雪了都不知道。”贺若祁嘟囔了一声。

    “这不关你事。”陆元桦说话是真的不客气。

    贺若祁看他臭着脸,立刻找雪梅装可怜,说:“雪梅姐姐,你们陆家人都好难相处,元棣兄不理人就算了,元桦兄还凶人,你在陆家怎么待得下去的呀,不如来我们镇国公府吧。”

    贺若祁天天往陆家跑,还和这俩出了名难相处的陆家少爷处在一块儿,和陆元桦这样的纨绔斗鸡走狗就罢了,没事做了还来找陆元棣。陆元棣和谁都处不来,倒是最后和他熟悉了,连功课都能给他抄。

    他在陆家游刃有余,关系不好的陆元棣和陆元桦都能被他拉到一起,他怎么好意思说陆家待不下去的?连陆家祈福都要跟着来,也没见他真的感觉到难受,反而是很乐在其中。

    “去你们府上干什么?你自己都在家待不住。”陆元桦说道。

    “这有什么的,那我就带着雪梅姐姐一起出门玩呗。”贺若祁笑嘻嘻地说,“雪梅姐姐,你喜欢投壶还是打马球?我两样都很厉害,你要是去了我家,我就带你玩这些,保准有趣。”

    陆元桦不屑道:“你哪儿厉害了,我怎么记得你有次投壶还输了。”

    “也就一次,不像元桦兄,输得最多,喝得连翻墙回去都翻不动。”贺若祁也不给他留面子。

    陆元桦不可置信,说:“什么时候有这种事了!”

    “看吧,果然是喝多了不记得了。”贺若祁笑道,“元桦兄,不是我说你,既然不能喝,下回就别喝那么多了。温泉旁边有石头,刚刚喝了几杯,你就要给我看看你能搬起五石重的石头,展示你训练的成果,结果差点摔水里。还好雪梅姐姐没看到呢,不然你可怎么办呀?”

    “......”

    陆元桦无言以对了。

    雪梅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原来陆元桦还有这样的一面......

    雪越下越大,这会儿陆元棣也出来了,几个人都没有带伞,于是也没有久留,便是一路走回了寺庙。

    然而走到独栋小院前,却忽然看到了里头的陆元枫,他站在屋檐下,似乎对一个手持着两个茶壶的奴婢吩咐着什么。

    贺若祁最先开口喊他:“元枫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元枫看到他们,眉头轻皱,而眼中那丝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让那奴婢下去之后,他很快就扬起了温文尔雅的笑,朝着几个人走过去。

    “我刚刚到贞汐的房间去坐了一会儿,大姐到二姨娘那儿去了,贞汐这栋院子没了别人,自个待着也有些无聊。而天气寒冷,她那儿炭火又不够,茶水还凉了,我正吩咐人替她烧水去呢。”陆元枫轻声道。

    “少见你这么关心她。”陆元桦不咸不淡地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说道。

    “毕竟是在山里,她又是妹妹,我这做哥哥的总要细心一些的。”陆元枫说完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呢,是去哪儿玩了吗?”

    “是的,我们去后山泡了一会儿温泉。”贺若祁答道。

    陆元枫打量着他们几个人,在其中看到了陆元棣,似乎有些意外,说道:“元棣竟然同你们一起吗?”

    陆元棣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元棣一向不爱参与这些呢,近些日子以来他似乎也和别人走得近一些,这是好事,不至于太孤僻了。”陆元枫说话倒是很有兄长的姿态,“雪天路滑,我就不叨扰你们了,回去的路上可要小心一些。”

    说完他便离开了。

    之后他们也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刚刚冒着大雪走回来,陆元棣的外衣已经有些湿了,雪梅在屋子里烧了炭,替他将那狐裘架起来烘干。陆元棣就坐在案前,点着灯看书。

    窗外大雪纷飞,连空气都静谧了。

    雪梅坐在一旁翻动着那狐裘,忽然想到刚刚见到陆元枫的场景有些奇怪,他要吩咐人给陆贞汐烧水,为什么那奴婢会拿着两个茶壶呢,难道陆贞汐喝水喝得多,房里给她多备了一个吗?

    记得上辈子那陆贞清就与连殊的事情被发现的时候,听说陆贞清当时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很清醒,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像是被人用了药。按照道理,若是想这桩事发生得水到渠成,必然是不能让女子有太大反抗,才不会闹出动静或者呼救被人发现。

    因此陆贞清或许就是中了什么迷药,此药可能最开始是下给陆贞汐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人发现了,悄悄调换到了陆贞清那里,使得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独吞了苦果。

    如果雪梅的推测没错的话,发现陆贞汐水里被下药的人,应该就是陆元枫。而那奴婢手里的两个茶壶,也很可能是他发现之后让人把两个房间的水进行了调换。

    二姨娘张莲吃饭的时候不在,应该是去安排今晚的计划了。那陆元枫吃饭的时候也不在,难道是他看到了什么吗?

    雪梅想到那陆元枫笑得温和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

    上辈子她对陆元枫了解不深,接触也不多,只觉得对方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可是当她现在忽然发现,陆元枫或许也参与了这场阴谋,而表面却演得无事发生时,她难免会感到心情复杂。

    虽然陆元枫是在反击,也是保护了他自己的亲妹妹,但是对另一个异母的姐姐能毫不留情地出手,却也足以可见他并非善类,也可见陆家大院内的错综复杂。

    陆元桦倒是没说错,此地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

    夜晚渐渐深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隆冬已至。

    雪梅伺候了陆元棣熄灯歇息,自己也照例到门外守夜,她脚边放着一盆炭火,在黑夜中微弱的火光包围了她。

    她知道今晚陆贞清会毁了名声,那陆贞清上辈子本就待她不好,她没有意愿,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去做什么,那是一场本就无关她的阴谋,她是偌大陆府里的过客和配角,他人的生死命运,与她没有关系。

    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她能够自己好好活着,攒够了钱,熬到离开陆府的那天。

    便是她重活一世的唯一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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