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毁灭第十七天

    回仙台前发生了一件事。

    月岛明光不知道月岛萤何时对交响乐产生了兴趣,等他发现,月岛萤房间的柜子上已经摆了厚厚一摞专辑了。

    “下周末有东京交响乐团在三得利音乐厅的演出。”月岛明光敲响月岛萤的房门,从门缝中递给他两张门票:“有时间的话去东京吧。”

    盘坐在地上翻看音乐杂志的月岛萤摘下耳机,扫了一眼架子上的CD,朝他露出幽怨的目光。

    “我没有故意不经你的允许进你房间啦,我是帮你收衣服的时候看到的!”

    他接过门票,翻来覆去的打量了两眼,踌躇了几分钟,按下按键,拨通了月见山飞鸟的电话。

    “上午好……”

    通话中的声音沙哑发粘,她曾经提起过她的声音天生条件一般,不擅长声乐。想必昨天又熬夜了,月岛萤抬头望向窗外,日上三竿,鸟儿啁啾不断,新雪刚刚下完,压在枝头,压垮了松针:“上午好。”

    “有什么事吗?”

    听起来,她像蒙在被子里翻了个身,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

    “东京交响乐团的演出值得看吗?”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怎么啦?”

    “我收到一张东京交响乐乐团在三得利音乐厅的演出门票。”他倚着床沿:“不值得看的话就不去了。”

    “是啊是啊,新干线好贵啊。”她猛然清醒过来:“东京交响乐团的演出吗?”

    “你一惊一乍的在干嘛……”

    “不是……”她从床上翻起来,赤脚跑到书桌前查阅着日程本,在一个小方格上找到了这项行程,坐在转椅上愉快的晃悠着小腿:“月岛,你来看我演出吧!这场演出我也在哦。”

    果然……

    月岛萤露出一道阴谋得逞的微笑:“怎么,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看你演出吗?”

    上次在仙台民会馆的赛场上,她恨不能变成只潮虫,当场找到条砖缝钻进去。

    “才没有,我只是不喜欢比赛,我可厉害啦。”

    这样夸赞自己合适吗?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他掩饰住上扬的嘴角,张开宽大修长的手掌钳住镜框两侧,这不是他扶眼镜的习惯,但这个动作能让他完全遮住自己计谋得逞后志在必得的眼神:“我再考虑一下。”

    冬月绘梨抱着一束紫色风铃草,在三得利音乐厅检票口碰到月岛萤时反应了半天。她首先认为自己认错了人,她与月岛萤之间不过是一面之缘,因为他高到能给所有矮个子带来压迫感,记住了这种感觉顺便记住了他的脸,之后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同行的佐久早实花一拍手,终于从记忆的宝库中搜罗出他的信息,欣喜的喊:“呆鸟捡回来的男同学!”她才倒吸一口冷气,彻底确定了他的身份。

    对方点了点头,算打过了招呼。她抱着胳膊深感敷衍,扭过头,狐疑的看了一眼佐久早实花:什么叫“呆鸟捡回来的男同学”?在东京这段日子,月见山飞鸟是又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吗?

    比起NHK乐团,东京交响乐团的水平只能算得上中规中矩,冬月绘梨和佐久早实花两人一同出现在三得利音乐厅,不全然是来观看演出,主要是为了给月见山飞鸟冲业绩。

    表演七点开始,演奏的是二十世纪经典电影的插曲或主题曲,总共五首,不知何时,乐队演出的风气也卷入了交响乐的现场,演出结束后,潮水般的掌声下的“Encore”逐渐嚣张,演变成了群体的呼声。

    月见山飞鸟的视线穿过一提首席的脑袋,偷偷打量着台下第一排正中心的佐藤老师,他露出了厌倦的神色,此次演出,包括上次和俄罗斯马林斯基乐团的合作都是由佐藤老师的推荐,她才能获得如此殊荣,他希望她在正式踏入行业前尽可能在与不同乐团的配合中找到自己喜欢的风格。

    他的确是个迂腐的老古董、守旧的学院派和激进的保守主义者,两人也的确由于她不忠于古典音乐,投身于缺乏美感,单纯暴力宣泄的“电子垃圾”发生过龃龉,但她作为他最优秀的弟子,他是珍惜她也珍惜她的羽翼的,他是造就她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未必是次要部分。

    指挥和首席商量过,准备再演奏一首乐队成员都把谱子背的滚瓜烂熟的《第三交响曲》。讨论只花了两分钟,指挥准备就绪了,他环视过整个乐团,给出几个手势。

    月岛萤的位置有些偏,但他能一眼从无数穿着同样的黑色礼服的演奏者中找到月见山飞鸟,她搭好琴弓,琴弦翻飞,雪白的胳膊抑扬顿挫。

    他回想起在音乐厅入口处遇到的冬月绘梨和她手中的紫色风铃草,暗暗决定下次看她的演出,他要带束鲜花。

    原本计划八点结束的演出往后推迟了十分钟,资历、技术和声誉都是特权的来源,佐藤老师畅通无阻的来到后台,谢幕后嘘寒问暖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上,月见山飞鸟抱着一束风铃草,跟冬月绘梨和佐久早实花讨要着赞美。

    “飞鸟。”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嬉笑,她的目光越过佐久早实花,看向不远处的佐藤老师,热切的打招呼:“老师。”

    “感觉怎么样?”

    “我很喜欢东京交响乐团的氛围,不过论配合,我更喜欢马林斯基乐团的指挥老师。”她回答。

    “有些吵,出来说吧。”

    “好。”

    佐藤嘉树快六十岁了,身体还十分健壮,这都托他为能一辈子站在台上演奏交响乐而不懈坚持锻炼的结果,银白的头发尚且茂盛,一丝不苟、油光锃亮的向后脑勺的方向排列整齐,穿着得体的西装,打着领带,上衣口袋里露出叠的精美的手帕一角。

    “今年俄国的比赛我帮你报了名……”他背着手,指尖在身后摩挲着:“身体怎么样?能去吗?。”

    她为难的皱着眉,尽量维持着微笑,不至于表现的太难看:“还没完全恢复……但是应该不碍事。”

    他叹了口气:“不然我请个人到仙台照顾你吧。”

    “不用啦,老师,我过的很好。”

    年龄增长剥夺了他皮肤的紧实,目光矍铄,但上眼皮松松夸夸的耷拉着,让他眼中年轻时的锋芒不在,他很快读懂了她如同没见一面都像是在做临终告别一样悲戚的眼神。过去一段时间,他的情绪经历了从盛怒到反思的转变,他思考在对待月见山飞鸟擅自到不入流的流行乐队当键盘手这件事上是否过于上纲上线,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有过赔她一台新的合成器的念头,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威性,他不允许自己有这种念头。

    事到如今,他仍旧认为流行音乐是些不入流的货色,毫无创造力的抄袭构成了它们的本质,它们像塞壬一样迷惑了他优秀的学生。

    乐团指挥听说佐藤老师来过后台,连忙打听他的行踪,终于从后台入口处的走廊上看到了他,亲昵的向他迎来,这位主指挥在大学时代曾受过佐藤老师的教导。借二人寒暄的空档,月见山飞鸟小声交代:“老师,我先去换衣服。”

    他拍拍她的后背:“去吧。”

    “月见山真是优秀啊。”

    “是啊,是我最看重的学生。”

    听墙角的冬月绘梨和佐久早实花叠起来缩在安全通道标识牌下,隔着一条走廊,两人用目光与同样从事窃听的月岛萤无声交战。冬月绘梨咬紧了后槽牙,朝墙上狠狠锤了一拳,愤愤不平的凝视着佐藤老师的背影,朝头顶上的佐久早实花翻了个白眼:不是说佐藤老师和飞鸟有冲突吗?何况还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小子是不是在骗我!

    说什么屁话,佐久早实花朝她头顶上砍了一记手刀,我才不屑于骗人。

    “发生过什么事?”

    明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月岛君突然提问,让两人双双吃了一惊。冬月绘梨不像佐久早实花一样神经大条,在她准备开口陈述时打断了她:“这种个人隐私问题,月岛君最好还是自己去问飞鸟。”

    她说的有道理,但佐久早实花耷拉下脸来:“之前你跟我打听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在说我坏话吗?”换下演出服的月见山飞鸟背着琴箱,一手抄着口袋,一手抱着花,歪七扭八的站在两人身后,兴许是做贼心虚,猝不及防的声音吓的她们毛骨悚然:“没……没有……”

    不过之前也说了,冬月绘梨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分道扬镳前,她心一横,终究还是开口当面质问了本人:“飞鸟。”

    “嗯?”还没察觉到危险来临的月见山飞鸟停下喝水的动作。

    “东京那场比赛上发生的事是真的吗?”

    “哪件事?”

    “佐藤老师特别关照若叶的事。”

    她看起来事不关己,佐久早实花被她本人的淡定惊着了,对比自己的小心翼翼和他人的蝇营狗苟,她冷静的像个机器:“是哦,我赛后听到了若叶先生和佐藤老师的对话。”

    她曾以阴暗的想法揣测过,佐藤老师之所以反对她做摇滚乐,究竟是因为他固执傲慢的学院派情怀,还是因为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不堪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打压她。

    赛场上的这场交易的确存在,她冷静下来思考后,发现以自己对佐藤老师的了解:他是个有道德操守的人,若叶先生贿赂他的金额也不足以打动他,但正像只要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只蟑螂,就意味着暗处存在着一窝蟑螂,月见山飞鸟只是不小心看到了这一次,在她没看到的地方还有更多次。

    将自己一生托付给交响乐的佐藤老师其实并不如外表那样正直,但她在去到仙台,远离东京的名利场之后忽然拨云见日,这倒不是在为他找借口,而是一个事实,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在漩涡中心或者被高高捧起,或者被人人排挤。

    如今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个行业里所有有资历的人都是如此的道貌岸然,但正是道貌岸然让很多人获得了声誉,这仿佛是一条铁律,一项人人心知肚明的规则。

    我们从小被教育的美德进入社会之后受到了冲撞,它告诉你美德只有在你达到顶峰时才有用处,而在攀登的过程中,它是累赘,是和社会的生存法则冲撞的,而当你获得了权威,你的一切都会被美化成美德。

    月见山飞鸟闭上眼睛,听见冬月绘梨继续问:“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你还要跟他有交集?”

    有些时候她非常羡慕她非黑即白的思维,她耸起肩膀,朝她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已经尽量远离他了,但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

    必须得承认的是,没有佐藤老师,仅凭她自己的能力打动不了马林斯基乐团,也没有和这么多乐团合作的机会,甚至假如没有一位有名望的老师的举荐,她根本参加不了一些国际比赛,她是他一手指导出来的,他陪伴她度过的时间,比父母陪伴她的时间更长。

    冬月绘梨并没有责备她,她只是感到酸涩:为什么她的挚友要遭遇这么多烂事?

    莫名其妙被视为挚友的月见山飞鸟感觉手里的保温杯都沉重的不得了,盖上盖子:“还有别的问题问我吗?”

    “没有……”

    “再见。”

    “路上小心哦。”

    大提琴箱在月岛萤手里显的袖珍起来。事情演变成月岛萤出于安全考虑和乌养系心“不要让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的男人的教导——尽管毫无可取之处——而送她回家,显出了微妙的吊诡。

    月见山飞鸟站在从三得利音厅回家的地铁站站台上,不知所措的攒着手,摩挲着掌心,思考着自己应该用什么话题打破这份诡谲的沉默。

    没想到是对方先开口:“稍微……”

    “嗯?”

    “稍微陪我去趟便利店吧。”他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的黑暗,将这句话说的毫无感情。

    月见山飞鸟看了一眼车次讯息,还有两分钟,地铁就要进站了:“好。”

    她从便利店货架上挑选着奶制品,忽然喊背后拿功能饮料的月岛萤的名字:“月岛。

    “嗯?”

    “你对我的事不好奇吗?”

    “本来好奇,但是从刚刚你和冬月的对话,我大概已经清楚了。”

    月见山飞鸟拎着一盒草莓牛奶,歪着脑袋,伸着脖子端详着他的眼睛:“你好厉害哦。”

    ……这让他怎么接:“谢谢……”

    便利店的时钟上显示已经快九点了,难怪她倍感饥饿,她从货架上取了两个饭团,结账时请收银员加热了,绕到长条状的吧台旁撕开包装。

    月岛萤将琴箱立在地上,坐在她身旁。

    她好心问他:“你吃饭团吗?”

    “不必了。”

    “运动员是不是不能乱吃东西啊?”

    “嗯。”

    “好可怜……”

    月岛萤的眉毛跳了起来。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能将饭团外面的海苔完整的从包装上剥离,短暂的沉默后,就在他不打算继续追问时,她开口了:

    “你知道吗?月岛,我和老师因为我去摇滚乐队做键盘手,还做编曲的事大吵一架之后不久就因为哮喘发作进了重症监护室,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爸爸瘦了很多,妈妈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甚至打算辞掉工作回来陪我,还有老师,他已经六十岁了,是个身高逼近两米的大块头,但我睁开眼睛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看他的时候,他干瘪的像个一米六的矮子。”她趴在吧台上,咬去三角饭团上的尖:“我既不能像以前那样崇拜他,也不能发自内心的恨他,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所以父亲同意我去仙台养病的提议之后,我为暂时不必见到老师而产生一种解脱的快感。”

    “小忠之前也意识到了,他说你跟刚来乌野的前一个月判若两人。”

    “出院后我给了自己两个月的时间沮丧,我经历了死亡的威胁,在濒死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如果我一开始没有成为佐藤老师的学生,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可能性?是不是不用为了实绩去参加乐团十分看重但我并不喜欢的比赛?我觉得我有那么多可能性,但过去的十几年只选择了那一种——而我选择的那一种还给我了当头一棒,实现了对优雅艺术和知识分子的驱魅——实在是太委屈了。”

    固有的认知被打碎后重建的过程就是将骨骼打断后重接的过程:

    “那两个月我当自己是滩烂泥,我刚到乌野的时候的确消沉极了,我将所有乐谱都收起来,将琴也收起来,从原本的生活中抽离开,每天有空就对着天花板发呆。两个月过去,沮丧的时间结束了,一切都得迈上正轨。有些时候我握着琴弓,心想以后去做个收银员也不错,只需要机械的重复性的工作,不需要动脑子,所以我开始从事各种类型的兼职,当我开始从事各种各样的兼职之后我发现,原来收银员也要动脑子,到今天,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我并没有找到一项比在乐团里,成为支撑起乐团的地基的职业更能令我开心的事。”

    “你打算怎么办呢?你和你老师该怎么相处呢?”

    “但是,月岛,那两个月我想通了一件事。”她的眼睛很亮,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深情——她看流浪猫和路边的狗也这样。窗外车水马龙,霓虹灯和高层建筑上的信号灯闪闪烁烁,漆黑的天空被渲染出一层深蓝的光晕:“如今的我过于弱小,但以后我会了解规则,打破规则,然后成为规则。”

    “是吗……”一时之间月岛萤不知道她和重重叠叠的霓虹灯谁更绚烂夺目,他强迫自己挪开眼睛:“月见山。”

    “嗯?”

    “今晚的演出很精彩。”

    “如果你也能就此喜欢上交响乐就太好啦。”扔包装袋时,月见山飞鸟的视线穿过货架上的白色格子隔栏,看到时间,顿时委顿下去:“月岛,我们好像要赶不上末班车了……”

    “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冲撞到人的歉意,月见山飞鸟常年不运动,体力很差,月岛萤只能一手拎着琴箱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拖着这个累赘往站台飞奔,终于在末班车到站前三分钟站到站台上。

    她贪婪的吞咽着空气,嗓子里被塞了刀片一样痛苦,扶着月岛萤的肩膀一个劲的泛泪花。

    “你多少锻炼一下吧。”他虽然嫌弃,但还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你……哈……”她默默的爬到座椅前,瘫坐在上头,伸展着四肢:“可恶……”

    “不用谢我。”

    可恶!

    和月岛萤搭乘同一班列车回仙台的几率小之又小,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三得利音乐厅的演出结束后,寒假逼近尾声,春意提前抵达了东京,送月岛萤去站台的月岛明光最先看到的不是月见山飞鸟,而是帮她搬行李的月见山先生——他非常高大,寸头,脖子上有着大片纹身,单看外表很难将他与和果子匠人的职业联系在一起。

    月岛明光犹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小心翼翼揣摩着月岛萤的脸色,对方直接一歪脑袋,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诶?月岛?”终究是月见山飞鸟先开的口:“上午好,你也回仙台吗?”

    “当然,周末结束了,我还得回去训练。”

    “您……您好……”月岛明光向月见山先生握过手,对方沉默寡言,先询问了月见山飞鸟:“是你的同学吗?”

    “对,是我在乌野的同学和他的哥哥。”

    他按着她的肩膀,朝月岛萤颔首:“谢谢你平时关照飞鸟。”

    月岛萤有礼貌的回应他:“没有您说的这么严重……”

    “以后也得劳烦你了。”他恍然想起些什么,打开车门,取下来一盒巧克力:“差点忘了,之前灰羽同学给你送来的特产,我忘记帮你塞进行李箱了,走的急,直接放到了车里。”

    灰羽?

    哪个灰羽?

    不会是灰羽列夫的那个灰羽吧……

    月岛萤的眉毛又一次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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