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礼枝一路追着晴尘，两人不知不觉回到了之江稻荷神社的门前。

    神社内部风平浪静，看起来和没被占领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风安静地吹过，将院子里柳树柔嫩的枝条吹拂了起来。

    “那个妖怪，不知道还在不在之江了呐？”礼枝说道。

    晴尘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鸟居后面的庭院，集中精神去感知四周弥散的气息。

    “似乎分辨不出来。”

    礼枝：“也许已经不在了？之江稻荷神社现在和废墟没什么两样，妖怪要占领领地，也应该找个好点的地方。”

    晴尘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那就进去看看吧？‘

    两人对视一眼像是在给对方加油鼓劲，然后一起踏入了鸟居。

    脚尖越过鸟居与道路的分界线时，礼枝摒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耳边并没有吹起呼啸的大风声。

    只有春日里的清寂。

    礼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笃定地说：“晴尘上一次咬它咬得太狠，一定是把它吓跑了。”

    晴尘狐疑地问： “是吗？”

    那时候他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过，就只有一个念头：守护之江，哪怕是搭上这身体的全部性命，也要把那个妖怪杀死。

    礼枝又回想起那日晴尘忽然失去理智般彻底发疯的样子。

    他眼睛里的红色就如同奔流的鲜血，灼灼燃烧着，触目惊心。眼睛里的红与他竭力咬住那黑影的咽喉时口中渗出的鲜血融为一体，几乎将白色的狐狸整个染成血红血红的了。

    “折断牙齿的时候，很痛吧？”礼枝叹气似地问道。

    晴尘舔了舔牙尖。

    他不记得到底痛不痛了。他只记得他将所用的力气都用在撕咬这件事上，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牙齿都被折断。

    “之江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能看得出来。”礼枝看着他，“所以你不用假装对它不那么在意。”

    晴尘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之江的稻荷神了。就算我想要守护它，我又能做什么？”

    礼枝仰起头，目光一寸寸在他被阳光照亮的脸上移动过，仿佛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古董艺术品。

    “晴尘，就算不是稻荷神，你也可以守护之江。”礼枝说道，“就比如，你可以击退那个奇怪的妖怪，保护之江不受到侵袭。”

    “神社最重要的用途就是替人们实现愿望。”晴尘的笑意里融进了咖啡一般的苦涩，“做不到这一点神社，就不能被真正称之为神社。”

    礼枝低下头，注视着脚边被那无名妖怪的妖风吹到庭院中的碎石和杂草，又重新思考起刚才四人一起散步时，她问过晴尘的问题。

    为什么会突然放弃稻荷神的身份？

    “放弃了稻荷神的身份，就是放弃了之江……”礼枝自言自语道。

    晴尘的眼睛里光线折射了过去，又很快熄灭了。

    “连你也认为，我是在放弃之江吗？”

    礼枝听出他嗓音里颓丧的尾调，急忙抬起了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不是的，我只是……”

    “如果一定要这么说，也没有错。”晴尘说道，“说到底，先选择离开的，是我。”

    “在过去，由于战乱、饥馑，无人供奉的神社不在少数。”晴尘依靠着大树疲惫地坐下来，“消失的神明也一样。那时，为了维持稳定，天照大御神会派出新的力量，以防该区域的灵力失衡。这一次，却没有。”

    “她亲口对伏见说，之江一百年都未曾恢复过信仰，是人类自己做出了选择。因此他们也需要承担此地不会再建立新神社的后果。”

    礼枝微诧地听着，“所以……晴尘说的众神抛弃了之江，原来是这个意思？”

    “抱歉，分明是我的过错，却连累你也……”晴尘垂下了头。

    额发滑落下来，在他的眉骨上投下阴影，让他眼睛里的神采更加暗淡了。

    “晴尘选择不做稻荷大明神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礼枝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就算是神明也不可能料知未来，不是吗？”

    “就像你说的，无数的过去堆叠起来形成今天。”礼枝扣紧了他变凉的手指，“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晴尘抬眼看向她。

    礼枝眉眼鲜明动人，眼含笑意看向他，眼睛里仿佛有着琵琶湖的万顷琉璃。

    “那就从今天开始用今后无数瞬间累加成其他的局面吧。”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既然现在还不能帮助别人实现愿望，”礼枝率先站起来，对着晴尘伸出手，“那么我们就从可以做到的事情做起。”

    晴尘：“比如？”

    礼枝不等他主动来拉她，而是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比如，可以先打扫干净神社的中庭。”

    然后晴尘手里就被礼枝塞上了一把扫帚。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在神社里忙个不停。

    那个占领神社的黑影妖怪，用大风把中庭搅得天翻地覆，碎石碎沙铺了满地。一直到晚上才算清理干净。

    这一次为了保险，两人甚至未雨绸缪地挖了几个大坑把石头埋进去，再结结实实地填平。

    整理好地面后，礼枝跑去便利店随意解决了晚餐，又回来和晴尘继续干活儿。

    “都怪那个妖怪占领了之江好几天，不然我们可以早点动手修缮的。”礼枝擦着额头的汗，说道，“这下不得不加快进度了。”

    晴尘看了眼天色，“已经是晚上了，还要继续吗？”

    礼枝扛着铲子，“必须继续。”

    晴尘便点燃了几簇狐火。

    幽兰色的灯光在四周缓慢浮动，飞舞盘旋，将中庭映照得如同异世界。

    礼枝第一次见这狐火，还被吓到晕厥，现在已经可以视若无睹了。

    人就是这样不断长进的。

    她是，晴尘未尝不是。

    一连忙活到了后半夜，两人才修补好了第一级台阶。

    礼枝累得直接在本殿的角落里躺倒了。说着要休息一会儿，结果直接在晴尘腿上睡了过去。

    晴尘无奈地将自己的身体定住，不打扰她睡觉。

    到了后半夜，晴尘也精力耗尽，不得不闭目养神。

    黎明的逢魔时，本殿上方破裂柱子的间隙里，一缕黑烟缓缓地弥散进殿内。

    晴尘嗅到了空气里的一丝异样。

    但在绝对的黑暗里，他很难瞧清楚四周的环境。

    就在他掐起指尖念咒点亮狐火的短暂时间里，那黑烟剧烈地膨胀开来，将两人一并包裹在了其中。

    黑色烟雾带着浓重的怨气，扑面而来的时候，晴尘听见了它裹挟着的噪音——是哭声、叫喊声、哀号声、祷告声、辱骂声与一连串低沉咒语混杂而出的恐怖声响。

    狐火在指尖跃动一下，点亮了。

    晴尘看清了本殿的场景。

    一切一如往常，那黑烟和那奇怪的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似乎刚才发生的场景是他产生的幻觉。

    可随即，他就注意到了膝头的重量发生了变化。

    枕在他腿上的礼枝不见了。

    *

    “咳咳咳……”礼枝被浓烟呛得从梦里直接清醒了过来。

    眼前不是本殿破败的屋脊，而是，闪烁着诡异灯火的世界。

    “这里是……异界？”礼枝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强撑着不适的身体爬了起来。

    “你好呀，顾、礼、枝。”

    声音不知从何处飘进了耳朵。

    礼枝环顾四周，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上方落下来，在她的面前站定。

    “你是谁？！”礼枝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与那黑影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不再仔细看看我？”黑影张开胳膊做出拥抱的姿势，“我们曾经见过，还是好几次。”

    礼枝瞳孔放大。

    “你是……你是占领之江的那个妖怪！”

    黑影收起胳膊，眨眼间闪现到她的脸上，没有清晰五官的混沌的脸紧紧贴着她的鼻尖，“请你看清楚一点，我可不是妖怪。”

    礼枝害怕到了极点，反而激发出了巨大的胆量，她顶着压力质问：“不是妖怪又为什么祸害之江神社？”

    那黑影声音冷酷尖细，“祸害？我是在保护之江！”

    礼枝不退让，坚持道：“你把之江搞得一团糟，谈何保护？”

    “之江就要毁灭了。”黑影围绕着礼枝转了一圈，“如果没有我，它就会彻底从这颗星球上消失。”

    礼枝眼眶充血，嗓音也有些干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影抬起头放声大笑，狂妄地张开了双臂，“我是神，之江新的也是从此之后唯一的神。”

    “神社是日出处神明管辖的地带，你一个魔物，永远也别想占有之江。”礼枝咬牙切齿地说道。

    黑影猛然收敛了笑意，按住了她的脑袋，将她抵在了一棵枯死的树上，“太阳坠落了，黑夜就会降临。”

    礼枝双手努力地掰开黑影的手，却徒劳地从他的手腕上直接穿了过去。

    见到礼枝眼中放大的恐惧，黑影享受地注视着她。

    “那个狐狸很在乎你吧？”黑影扭曲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礼枝疯狂地挣扎着，“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黑影仍是咯咯地笑着，“我要让他尝一尝失去心头所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