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时常做一个梦。
梦里雪坠指尖，一片洁白，从未见过雪的她兴奋不已，如水的月光在她眼底铺开一层温柔。
少年双手抱臂，懒洋洋地垂眸看她，眉间总俯瞰苍生的淡漠散去。
“贺知新。”她喊他。
他挑眉，算是回应。
“贺知新贺知新贺知新。”她玩性大发，将手中的雪洒到他头上，少年清冷的头发即刻染上了一层水光。
贺知新抬手，屈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不疼，更像是燕子轻琢：“又没死，喊我这么多遍干什么。”
她翻他一白眼：“你干脆叫贺怼王得了，贺怼怼这个名字现在已经配不上你了。”
他笑，剑眉轻扬，弯腰靠近，瘦高的长身将她圈进角落，熟悉后难掩骄狂的檀香充溢了她鼻尖：“我叫怼王，那你叫什么？霍比特公主，嗯？”
温故个子长得娇小，比彼时已经一米八五的男生矮了整整一头，常被戏谑是霍比特人。
往常听到这总会毫不留情还击的温故想都不想就要反击。
可这一瞬。
温故没能张开嘴。
青涩的炽烈将她淹没。
少年微凉的指尖穿过她长发，喉结滚动，腕间佛珠经年累月浸润的檀木香愈浓，却盖不过少年人骨子里葳蕤的七情。
此后多年，这一幕在温故梦中无数次出现。
曾熟悉到让她安心的气息无比苦涩，萦绕着那双走下佛台的眼睛，无悲无喜的疏离消失不见，毫无章法，却无比赤诚。
那颗曾被佛珠日夜诵经山海淡漠的心。
终是裂开了凡人的细缝。
佛在高台轻轻叹了声气。
温故醒了。
窗外洁白，凌晨四点的月光很美，海棠花依旧未眠，遥远的星光穿过十八岁的隧道抵达二十六岁的温故床前。
温故拿出手机。
屋里没开灯，明灭的斑驳沿不曾关闭的电脑缓缓倾泻，屏幕上不知疲倦地播放着一部老电影，不懂情爱的小青妖娆地攀上法海，媚态横生，初尝涩果的迷乱模糊了眉眼间的最后一丝妖。
温故俯身，伸长手去够床头的巧克力棒。
魅惑的妖气似从屏幕上流转下来，明明暗暗地打在姑娘赤-裸的光洁后背，展翅欲飞的蝴蝶骨纤细单薄，手腕上一道似荆棘的缭绕黑线，刻着看不真切的梵音。
【故故，我刚梦见你变成一条蛇被和尚抓走了！what amazing！吓死我了！你还健在吗？】
手机屏闪烁。
温故低头含着那根巧克力棒，唇齿碾磨，指尖静静转动的佛珠映着屏幕，直到彻底修炼成人的小青眼角滑下一滴泪，才拿过手机。
界面还停留在微博，退出来之前，不小心碰到一条推送，即刻跳转的屏幕缓缓加载——#《青蛇》改编，网友提名天选法海，呼声最高的男明星。#
一望无际的苍凉，黄沙漫漫，只露着侧影的男人被光模糊，清绝的下颚与身后古朴的庙宇交错重叠，微侧的眸深海淡漠，恍如不可亵渎的佛。
俯瞰渺小的人。
与刚刚在她梦中缱绻的少年。
一模一样的侧脸。
却冰冷得陌生。
【啊啊啊啊，我心目中最有禁欲气质的男明星！独一无二的贺仙儿啊，性感又冷淡[哭]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了！请导演务必请到贺仙儿！坠落红尘的神！！！】
【谁能想到有一天法海会成为我的梦中情人！是谁会在不同的照片里反复爱上这个男人我不说！圈里唯一经狗仔认证过的真和尚啊！！！】
【起猛了，看到我贺仙儿要演床戏？啊啊啊家人们还不准备好硬盘？戏里戏外连飞过的苍蝇都是公的的苦行僧要破戒了！】
【真的好想知道和这张嘴接吻的感觉，是不是会舒服得仙仙欲死[羡慕][羡慕]】
【姐妹，醒醒，也可能是把你冷死。】
无数对着这张被造物主偏爱恍若神祇也同样继承了神的冰冷的脸舔屏的热议下，温故移开眼。
恍若没有看到这道她梦中刻骨铭心的身影，点开微信。
【咕咕】：谢谢，应该能比你多活一天。
【阿唐】：......故故，天天熬夜的你对全世界最好的竹马说这句话真的礼貌吗？
【阿唐】：赶稿呢？
【咕咕】：没。
【阿唐】：那你在干嘛？修仙儿啊？
【咕咕】：看电影。
【阿唐】：？？？别告诉我你又在看那两条蛇和一个和尚的故事。
【咕咕】：嗯。
【阿唐】：......难怪我会做刚才的梦啊，故故，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睡过一个和尚？
【阿唐】：不然没理由解释你为啥唯爱这部电影，从上学看到现在看了七八年都不腻。
温故转动着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须臾，平静垂眸。
【咕咕】：睡过。
【阿唐】：！！！！！！！！！
【阿唐】：卧槽槽槽槽真的假的？！你对佛的不尊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阿唐】：我错了，身为最虔诚的佛教徒的我居然没能阻拦你走向地狱！
屏幕前沉默下来。
几秒后。
【咕咕】：假的。
【咕咕】：你怎么还这么好骗。
【阿唐】：emmm某人的心是怎么长的，天天帮客户祈福代购在最灵的寺庙耳濡目染都没能净化你冰冷的心。
【阿唐】：等等，今天晚上是不是你和你得罪的男明星面基？oh my god，my pool girl！故故，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还没睡够男人呢！
【咕咕】：............
【阿唐】：不是我贪生怕死，你看看你挑衅的是谁，粉丝一个打我十个的顶流诶！
【阿唐】：瞅瞅，瞅瞅，全是恶评[截图][截图]。
【阿唐】：不说了，我先去拜拜阎王爷，让他提前给我留点帅哥。
真正的闺蜜不是捂着好友的眼让她别看，而是专门把恶评截图发给她。
【温bqueen到底和节目组什么关系啊？！救了导演他妈吗？？？为了捧一个素人竟然请动了从不上真人秀的贺仙儿，还是恋综，拜托导演长点脑子吧！你看看贺知新的气质和你们节目调调符吗？一个感情戏都不接的真·性冷淡让他点评别人恋爱，对象还是踩着他吸血全网皆知的黑粉，这边建议亲亲如果不想当人直接投胎当猪呢。】
【温故实惨，两头挨骂，刚因为颜吸引了一波粉丝拯救了半死不活的节目热度，转头就被扒出是顶流的黑，这下好了，节目组拿她当流量密码买热搜，贺粉骂她捆绑操作，谁还在意漂亮姐姐其实从头到尾什么事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那句嚣张到直接出圈的「多少钱都不会帮贺知新祈福，贺知新是她最讨厌的男明星」不是你口中的无辜姐姐说的？一边草着人甜性拽的真性情人设一边如蛆附骨捆绑顶流，最后再甩锅得一干二净，合着好处都让你们占了呗。】
温故淡漠看着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的一堆恶评，平静靠床，指尖莹莹的佛珠拂过手腕荆棘的黑线。
手机屏亮。
【阿唐】：卧槽，已经有一千多万人预约了今晚上你和顶流的奔（撕）现（逼）现场，故故，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阿唐】：刚充的会员，我会努力在弹幕中为你洗白的！
【阿唐】：不过故故啊，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叫贺知新的明星有点眼熟啊，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温故指尖蓦地收紧。
垂下眼，呼吸在起伏的心跳中缓缓漫长。
【咕咕】：你想多了。
耳畔传来小青如梦似幻的嗓音，妖妖娆娆，诡谲艳丽。
“人生如此，浮生如此......”“真是可笑，连你们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清楚，也许我会再回来......”
昏暗里，屏幕上落下一滴晶莹的泪。
滚烫，分不清是来自终于大彻大悟的小青，还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拥有他的温故。
*
“嘉宾都到齐了吗？快点快点，马上进现场了！”
被唐伯龙担心她会不会还没进录影棚就被贺知新粉丝以存在人身安全威胁阻挠在半路的温故此刻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休息室。
距离温故参加的恋综《去云端》官宣最后一期请到从不上真人秀的贺知新当观察室嘉宾，已过去整整一天。
文娱版的热搜榜被#节目组到底有贺知新什么把柄#、#贺知新温故#、#温故知新原来是be#等诸多话题占据，连带着无名小卒的她，也在网络上有了姓名。
温故阖上眼。
从凌晨四点就再没睡着的大脑异常清醒，耳畔随着关闭的视觉变得敏锐，听到同步直播的屏幕上主持粥粥甜腻的笑声。
“......姐妹们，嗑糖磕到真人的快乐谁懂啊，你们等了好几个月的奔现马上就来！咦？有小可爱在刷恭盈新年？妹妹，同道中人啊，你怎么知道姐姐我也在磕昭盈和知新？”
弹幕上，因着粥粥这一句语焉不详的暧昧，瞬间沸腾。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恭盈新年是真的！什么节目组有贺知新把柄他才上这个节目，明明是为了昭盈！】
【前脚俩人刚合作一部戏，后脚从不上真人秀的知知就和昭盈上了同一档节目，姐妹们，这还不磕还等什么？等俩人孩子都有吗？】
【请《青蛇》安排上俩人二搭！又妖又欲的大美人除了00花颜霸昭盈还有谁更适合？！俩人光看脸就性张力拉满好么！】
温故抬手。
将无济于事的耳塞往里塞了塞，试图隔绝层叠轰鸣的喧嚣。
一旁，传来一声很轻的冷笑：“傻不傻，明显是女方碰瓷儿炒作，这都有人信。”
是离温故最近的小屋女生尤末。
温故波澜不惊地继续闭着眸，听到导演过来喊她们上场，起身。
“知知——贺知新来了吗？”尤末方才还大咧咧的嗓音紧张了，问负责她的编导。
“你问这个干嘛？”编导正火烧眉毛地处理各项流程，闻言不耐睨她，反应过来，“草，你也是贺知新粉丝？”
妈耶，不愧是一见误终身的男人啊，这路人缘绝了，十个姑娘有八个都逃不出会在不同的年纪终将爱上贺知新的命运。
“是不是都不重要。”编导抬手堵住尤末准备解释的话，意有所指地瞥瞥温故，“上场后克制点，别捣乱，这是直播。”
尤末“嗯嗯”点头，表情严肃：“我知道，我用我下半辈子的财富发誓，绝不像某人那样。”
说着，同样用我懂的的隐晦眼神看眼温故。
什么都没做就被视成恐怖分子的温故：“......”
录影的房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
灯光很暗，昏昧无度地拉长一道道身影，脚步被地毯吞噬，明暗起伏，惟一点清晰的亮光，伴着高朋满座的喧嚣在愈来愈近的出口闪烁，像一场深陷黑暗看得见微光却挣脱不得的梦。
温故脚尖很轻地顿了顿。
没来由地，在此刻想起昨晚没做完的梦。
柔软的嘴唇贴上来的一瞬，温故大脑一片空白，笔挺挺地僵着后背，一动也不敢动。
同样没有动作的。
还有身前凝视着她的少年。
温故对上了那双幽深得如佛前青灯洗礼过的深眸。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男孩子的嘴可以比她还要软呢？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像在冰川长大的贺怼怼吗？
好像，变了一个人。
温故恍惚，怕身前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少年是她错觉，忍不住，轻轻勾了下他衣袖。
下一秒，就敏锐察觉与她咫尺纠缠的呼吸瞬深。
像千年雪化几近喷薄的火山。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温故紧张了，眨着双水光清亮的眼，怂怂地问：“贺怼怼，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话刚落，懊恼。
啊啊啊，她还能更煞风景吗？！管他是不是真喜欢她呀，先把人办了才是正事儿！
温故努力克制着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跳，正打算豁出去飞快亲他一下将某人生米煮成熟饭彻底占为己有时——
看到面前永远冷静淡漠的少年，耳朵泛起了一点不明显的红。
温故心里那点不确定的忐忑。
瞬间灰飞烟灭。
“贺知新，你真的喜欢我呀！”温故眼睛清亮，笑得直不起腰，“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唔！”
那团在温故心底藏了多年却再无机会知道的疑问没能说完。
比方才更炽烈的柔软将她吞噬，和着她胸腔万千翩翩起舞的蝴蝶，将这场离别后无数次扰乱她心，明知是个错误也不愿醒来的梦，无限沉沦。
“温吞吞，没人教过你，人的嘴一个时间只能干一件事吗？”
少年嗓音清冷，永远无悲无喜俯瞰众生的眼此刻染上了人的情绪，腕间从未离身的佛珠，轻轻缠到了她手腕。
“温故，做我女朋友。”
“我很自私的，只破戒这一次，如果以后你不想要了，不用还我，也别再见我。”
“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彼时尚未听懂少年这句话的背后是这辈子他只会动一次心的温故，还在没心没肺地和他玩笑：“好呀，小和尚，等姐姐谈腻了就甩了你，你继续出家，我找其他小和尚，争取谈够九九八十一个。”
少年眯眸，淡漠的眸光有了丝乖戾的危险：“温吞吞，你野心不小啊，不过没机会了。”
“为什么没机会？你想反悔呀？”
他挑眉，笼罩着她的眸光幽深又轻慢，带了丝之前从未有过的深长：“和我谈过，你再找其他人，都食之无味。”
温故：“？？？！！！”
啊啊啊啊啊！这哪儿是和尚，分明是小色胚！
“......知新，你知道现在很多网友都喊你‘纯爱大仙儿’吗？说你表里如一的禁欲不是人设，是真出家人吧？你手上的珠串就是最好的证明。”
温故一顿。
从方才分不清虚幻还是真实的缠绵中清醒。
光怪陆离的名利场只有一步之遥。
男人侧对她，坐在主位，棱角分明的侧颜被光影模糊，只露出些许冷峻的线条，腕间一抹古朴的佛珠，从修长瘦削的手臂隐隐闪烁，烘托得那道永远出尘的身影遥不可及。
贺知新目光转了过来。
一张被造物主偏爱的神颜依然遮挡，深不见底的目光却仿佛穿过温故面前层叠的身影，落在她身。
指尖轻慢地摩挲了下佛珠，收回去，长身从容后靠，语气有丝辨不清真假的风月。
“假的，我不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