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面面相觑。
“对不起,我失言了。”她连忙跪下来,“求您不要告诉大人。”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我不会告诉他的,你先起来吧。”
侍女的话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距离我来这里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无惨的病在慢慢好转,宅邸里的人也跟我越来越熟悉。宅邸里除了无惨之外,就属我地位最高了,我没什么架子,那些侍从们也愿意跟我说说话。
仔细想来,我确实跟无惨太亲密了些。
我草率了,帮他穿外袍,替他束发这些行为,根本就不是侍女会做的事情,这都是妻子会对丈夫做的事情!
那些侍女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简直不敢想流言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
作为一个医师,我根本不需要做这些事情。我只需要尽自己的职责,替他治病就好。
我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就是不知道,无惨知不知道这些行为是过界的?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们都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翌日,我刻意地起晚了一些。等我到院子里的时候,无惨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走廊里了。
今天的阳光很明媚,无惨要晒太阳了。
“你怎么来这么晚?”他看着姗姗来迟的我,语气不善。
“起晚了。”我接过侍女手中的药材,揭开药壶,把药材都放了进去。我现在也在走廊里煮药了,走廊有利于散味。
走廊里很快再次陷入了安静,侍女们不敢发生声音,无惨也闭着眼睛假寐。我漫不经心地看着黑色的药壶,陷入了沉思。
天气越来越冷了,无惨晒太阳的频率也减少了很多。京都年年都有人冻死,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增加。生病的平民肯定也多了起来,今年我不在,他们找谁看病呢……
“你在想什么?”无惨冷不丁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什么?”我没听清。
“你在想什么呢?”无惨又重复了一遍。
自从他开始晒太阳之后,他的脾气就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很多。换作从前,他肯定会生气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爱生气。
“没什么。”我轻轻摇头。
“……”无惨盯着我看了半晌,表情不善。
“那你过几天陪我出门一趟。”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对我下令。
我皱眉:“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出门了吧。”
无惨冷笑,语气近乎嘲讽:“原来你还在关心我的身体状况。”
我:?
他每天都在阴阳怪气什么?我看他就是太闲了,他就应该去帮我抓药看病,看看他还有没有精力继续在这里嘲讽我!
“我当然关心你的身体了。”我很无奈,“你不能这么任性,自己的身体最要紧。你一定要出门吗?”
不知我哪句话又取悦到了他,他低下头去,看不清表情,声音也闷闷的:“……那就听你的。”
我几乎是心力交瘁了。
我现在不仅要给他煎药,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可偏偏他性情古怪,喜怒无常,我每天就像个老妈子一样,得随时注意着他有没有生气,他要是真的生气了,我还得哄。
很多时候,心情也会影响到身体。我让他多晒太阳,少生气,就是为了防止他郁结于心。
偶尔我想休息一下,躺在被子里好好睡一觉,但是很快就会有侍女来找我,说那位在找我。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也会生气!
我躲在被子里面不出来,赌气道:“那就让他过来找我好了。”
我和无惨的战争波及到了这位无辜的侍女。她听到了这句话,茫然地站在原地,又见我铁了心地不想起来,便只好去找无惨了。
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我迷迷糊糊地正要进入梦乡,突然门口“吱呀”一声,院门又被打开了。
我睁开眼去看,只见无惨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正在朝我的房间走。他走得很慢,头发也披散着,只有那双梅红色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的唇紧紧抿着,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假如来找我也是一种决心的话。
我从被子里跳了出来。
“你疯了?!”我几乎是跳到了他面前,“你想着凉吗?”
我以为他不会来找我。无惨这种人,向来只有我去找他,他是不可能屈尊降贵地来找我的。
可他偏偏来了。
“你让我来找你,我来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把我拉到他身前。他那双梅红色的眼睛此刻正紧紧地盯着我,假如视线可以化为实质,那我的脸应该已经被划烂了。
“……”我发现我每次跟他说话,心理活动的开场白基本上可以用六个点来描述。
“你先把衣服穿上,好吗?”我实在担心他着凉,几乎是心惊胆战地帮他披上了外衣,又系好了衣带。
接下来的几天我还会继续心惊胆战下去,因为我要观察他到底有没有着凉。
我觉得,按照我这种照顾方式,无惨跪下来给我磕个头感谢我都不为过。
我扪心自问,对无惨到底是什么感觉。
在我还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我曾经很短暂地喜欢过邻居家的哥哥。我很幼稚地给他送去了很多小吃,那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后来没多久,这段喜欢就终止了,因为那个哥哥要去上学了,不能跟我一起玩了。
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把所有好都给他。
这个情况对我不成立,因为我和他的地位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我能想到的好东西,他大概看都不会像看一眼。
我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成不成立,我能联想到“喜欢”这个话题,都已经证明了我对无惨的心思。
“你先回去吧。”我反向拽着他的手腕,把他往他的院子里带,“我真的累了,想休息一下。”
你先放过我,好吗?
我怀疑他简直每天都以折磨我为乐。
我真是一点都受不了他这古怪的脾气,我只想把他的病治好,然后赶紧跑。
他不适合结婚,不然他的妻子一定会被他的喜怒无常逼疯的。
幸好现在,他还只会对我一个人撒泼。
“那你休息完了要来找我。”他吩咐了一句,随即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很低,便重新微微扬起了下巴。
“……好。”我艰难地答应。
*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和室里早已燃起了火炉。无惨的咳疾再一次复发了——据说每年都会复发一次。
我给他开了一个治疗咳疾的药方。
“……太苦了。”他喝完药之后,说了一句。
我诧异地转头看着他,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一副苦得不行的样子。
他以前从来不会嫌药苦的。
“那你喝完药之后,可以吃点甜的,”我接过药碗,“比如蜜饯之类的。”
我这几天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惹他生气。
很多平民都在今年的冬天里生病了,其中不乏很多看不起病的穷人。我这几天都在宅邸外偷偷地给他们看病,还自掏腰包买了一些药材给他们。
其实我一直觉得,无惨不应该管我做什么事。只是,这里到底是他的宅邸,却总有些民众来宅邸外面找我看病,这难免会扰到他的清净。
他也许知道这件事,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们的理念终究是不同的。在他眼中,那些平民的命如同草芥一般轻贱,他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我也不算一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做不到真正的无私。如果我真的无私的话,无惨当初就不能用钱把我请过来了。
我只是觉得,这些平民跟我一样都是人,都是一样的生命,我想尽我所能,能救一个是一个。
只是有一天,那些来求医的平民实在太多了,我不得已忙到了深夜。当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无惨竟然坐在那里等我。
“你怎么坐在这里?”我问道,“你不睡觉吗?”
“我在等你。”他仰起头,看着我。
他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下,我只看得清他那双梅红色的眼睛,里面倒映出我疲惫的脸。
“那我现在回来了。”
“富江。”他突然喊我。
无惨很少叫我的名字,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叫什么。现在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问。
“……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医生?”他的声音很轻。
我笑了:“我不做医生,还能做什么呢?”
“……”他又不说话了。
“比如,做某个人的妻子。”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的“妻子”两个字,我差点没听见。
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想让我做谁的妻子。
我突然有一种“情人上门要名分”的感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要名分”这三个字有朝一日竟然能跟无惨挂钩。
“你的新药方,我已经在研究了。”我轻声道。
过了这个新年,他就要二十岁了。有人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我偏偏就要证明给别人看,他不仅能活过二十岁,还能继续活很久很久。
等他过了二十岁这个坎,在谈名分的事情吧。
我的新药方,用到了一种神奇的植物。
青色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