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雨

    帝弓联盟之间最近有些小八卦,因为罗浮仙舟上的龙尊捡回了一只持明,并且认为义妹,在龙师议会后冠号,作掌鳞龙女。

    说真的,这有点怪。

    哪个持明不需要进入波月古海转生呢?那么大一只持明,她是怎么在这么多年的流浪里存活下来的?

    这些都是极难解释的疑点。

    但如果这是一位继承了不朽余力,传承可与其他五位龙尊平起平坐的持明,那么就没有人会揪着疑点不放了。

    毕竟那是不朽星神的伟力遗留。连不会堕入魔阴身的长生都能做到,有点其他的特殊恩赐,也在情理之中。

    爱凑热闹的人们东拉西扯地议论,正中丹枫下怀地扯出了无数离谱的版本,更有甚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一锤定音称其可能是不朽星神亲女。

    编造到最后,起头的人也会偶尔怀疑:龙女是不是一直就在他们仙舟来着?

    就这样,掌鳞龙女的真正来历便如此融散在坊间的传言里,如同针坠深海。期间除了腾骁将军曾找过丹枫一次,再无任何风波。

    罗浮仙舟还是一如既往地航行在星海,仙舟上,三三两两攀谈的人们从天亮坐到各自回家吃饭。话题转过了不知几茬,狐人大鼓在楼里欢放地唱着。

    鼓点咚咚咚地响,伴随着女性狐人明亮欢快的唱腔,远远传荡至洞天内临近茶楼的建筑里,掩盖了无声聚拢的铅云。

    直到第一声雷鸣轰然炸响,鼓点终于沦为陪衬。

    “哎呀!”坐在茶楼里人猛地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今日太卜司发了通告说要下雨!赶快回家收衣服了!”

    另一名捧着茶的狐人女子差点呛到,着急忙慌地放下杯子,碎碎念着就往外跑,毛茸茸的尾巴炸开一圈毛:

    “完了完了,我还晾着果干没收呢!帝弓司命在上龙尊慈悲先别下大啊!!”

    随着狐女变形的尾音消散在风里,还有家务在身的人都趁着雨势不大,纷纷步入细雨里渐行渐远,只留部分人还在楼中品着茶,等待雨停。

    不出多时,雨势渐渐变大,暴雨如注,滂沱坠地,将奇雅街景模糊成一帘苍白,融化成轮廓溶钝的色块。

    远处的书肆里,身着云骑制服的小少年刚从屋檐下试探着钻出来,又叫连绵不断的大雨给吓了回去。

    只是这将将一探头,就给他淋了一头湿,云骑军服天蓝的面料,都叫这一瞬落雨给浇成满肩蓝墨色,小云骑苦着脸,嘴唇微微下撇:

    “好大的雨……”

    他紧了紧怀里抱着的书,湛金双瞳望向灰蒙一片的天,浓铅密布,叫人望而生畏。再将视线转向地面,只见铺好地砖的路面蓄着不浅的积水,白雨跳珠不停。

    这可怎么走啊……

    景元愁眉难展,他湿了倒没事,书不能湿,训练更不能耽误。

    在淹没所有声响的骤雨里,他纠结须臾,眼见时间越发紧张,少年一咬牙,干脆一头冲进暴雨里。

    本就喧闹的雨声此时变得更加清晰,占据了耳中所有声音,密集地冲刷着大地,只是踩出书肆台阶那一刻,景元全身就被暴雨浇透了。

    蓬松的白发耷拉下来,湿成一片粘在脸上,他不敢多耽误,生怕怀里的书因为分毫延迟被泡坏,一路飞奔向云骑军驻扎的方向。

    街上并没有人,除了无数模糊的建筑在他身边不断后撤,几乎没有一个活物还在路上走,就连平日最爱蹭他发顶睡觉的团雀都乖乖缩在巢里。

    每一步都溅起无可避免的水花,他在难辨景物的雨中凭着记忆跑着,雨滴毫不客气地往脸上招呼,滴进眼中的数不胜数,他都快分不清自己有没有被雨淋到流泪了。

    “哎!”

    重重的撞击感传来,眼前突兀地闯入一抹鲜明的窃蓝。身影向后一歪,双手紧护书本的景元只来得及站稳身子,根本反应不及去出手拉她,下意识喊道:

    “小心!”

    金瞳倒映出窃蓝踉跄的动作,好在对方有些武功底子,只是一个摇晃后撤半步,激起地面一层水波溅上衣摆,迅速便站稳了。

    松了口气,抹掉脸上几乎流淌成河的雨水,景元这才来得及跟她道歉。

    少年环着怀里的书,歉疚地躬了躬身,努力放大了声音,却又保留声音里的诚恳:“抱歉!”

    那人好像说了些什么,但他没听清,小少年疑惑又为难地皱皱脸,往前凑了一些:“您说什么?”

    话音似乎被落下的雨水淹没了,窃蓝向他靠近过来,雨声骤然小了,伞面向他遮挡过去,庇护下一方小小的安宁。景元抬眼,终于瞧清了眼前人的样貌:

    那是个极年轻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模样清丽,一头长发半编半挽,像是在宣纸上流淌下来的名贵浓墨,就连那双眼眸,也是纯粹无暇的乌黑。

    但奇怪的是,面前少女的气质莫名让人感到悲伤……像是在流淌着肉眼看不见的泪。

    她似乎经历过什么无力透顶的绝望,破碎后又被竭尽全力地拼好,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怨无悔的哀伤,仿佛在万劫不复里劫后余生地寻求着希望。

    让人像看见了芍药花,纯白无垢的温丽芍药清滋带露于月下之景,与面前的人真是分外相配,婉静又哀柔。

    分明叠层着明丽花瓣,但早在时间里彩云易散地摇摇欲坠,只一瞬间,景元脑子里就冒出这样一个想法,隐秘的雀跃纠缠了哀叹。

    对视了半晌,蓦然反应过来什么的少年猛地睁大眼,白净的脸上霎时腾起一片红,看她衣裙湿透,目光慌乱又歉疚地移开:“对,对不起!”

    “无妨,你不必介怀。”少女并不在意差点摔倒一事,指尖轻动,水流便在他衣袖与书籍间飞出,瞬间便一身干爽。

    虽然风雨一吹又湿了。

    “这是……云吟术?”重新蓬松一头白发的景元睁大了眼,金瞳圆溜溜的,像只狸奴,“您是持明?”

    不是。华胥在心底无声回答。

    “嗯,我是持明。”

    自如地撒着谎,她向稍矮自己一些小少年递过伞柄:“今日雨大,等停下已是晚膳后了,我住的不远,这伞你撑着。”

    景元听完就要后退,连连摇头:“我淋雨无妨的!姑娘你别着凉才是,何况我方才还险些将你撞倒……”

    小少年不见日后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圆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华胥眼疾手快将他拉回伞下,抿住了即将暴露的笑意:

    “我这不是没事吗,倒是你,小兄弟,云骑军的训练哪怕下暴雨也绝不会耽搁,再不去可真要挨罚了。”

    “那也不能叫你淋雨回家啊。”景元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试图挣扎。

    华胥垂目轻笑,将伞柄塞进他掌心,指尖虚点了他一下:“我是不朽的龙裔,这么点雨算得了什么,快去吧。”

    眼看她赠伞后就踏入了雨幕中,清透窃蓝一瞬间就被白雨吞去方才还鲜明的色彩,他见少女掌中聚拢起一团水球,于是纷扬密雨尽数滞空卷入掌心,随之又消散。

    “多谢龙女大人!我叫景元!”

    我知道,你叫景元。

    并不意外对方的敏锐,少女无声想着,在暴雨里渐行渐远。

    沾上衣裳的水被云吟术抽离,不间断地重复着沾染与抽离,直到回了持明族地。

    亭台楼阁都被笼罩在雾般浓密的雨里,雕栏挂落蒙着水珠,频率奇快的更迭。

    连廊上的纱幔在风雨里摇曳,华胥熟门熟路地向红枫醒目的院落走去。书房窗开半扇,能隐约看见摆着的博古架,卷轴层层叠叠地摞起来,搁在阶下。

    龙雕盘踞的平台透出古老的威严,丹枫就坐在书案后面,手边堆着整齐的公文,端着茶盏浅抿:

    “回来了?”

    闭合的门被推开,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蓦然增大。青年从卷轴里抬起眼,就见窃蓝驱散衣上湿意,丹枫看着她,向来没什么变化的苍青双眸染上些许疑色:

    “出门时,云霜未给你备伞么?”

    “备了,回来时借给了位小云骑。”华胥如实回答。

    他像是叹了一声,又像是松了口气,手中茶盏被他搁在一旁:“待会去把御寒的汤喝了,往后雨天叫云霜陪你出去。”

    不敢有异议的华胥视线转向地下:“……是,兄长。”

    没办法,她是短生种,无论是寿命还是生命力,在仙舟住民眼里都脆弱易逝到了极致。

    即便受到不朽恩赐,也没有转世蜕生的能力,只是能以短生种的体质过长生种的日子而已,且修复能力依旧普普通通,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永葆青春了。

    室外满天阴云,浓重近黑,就算开着窗,室内的光照也并不如平常明亮,昏顿的洇开满室暗淡灰翳,苍蓝深深隐匿于阴影之中,看了她一眼:

    “我改过方子,准你放蜜块进去,但仅此一颗。”

    少女的眼眸一下子就亮起来,欢呼声绽开在那双墨玉黑瞳里。不等她高兴,青年又道:“前几日叫你背的书怎么样了?”

    迅速回忆起书中内容的华胥不慌不忙:“都记下了,落英龙师也结了我的礼仪课。”

    “勤加修习云吟术,枪法也不得懈怠。”垂目安排着,丹枫合上一卷文书,视线来回移动在文牍,“七日后,一起测验。”

    什么要命的发言……华胥一口气哽在胸口进退两难,最后艰难地咳出来。

    书房里本就安静得落针可闻,这一声压抑的轻咳立即让丹枫从文书里抬眼,眉尖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还是着凉了……”

    像是不出意料,又像是无可奈何,总之尊贵的龙尊大人还是亲自摁着妹妹灌了三碗辛辣的汤药。

    眨着泪花,从喉咙一路辣到肺里的人类小龙女一边喝水,一边笔耕不辍地默写药汤里出现的药材,虽然嘴角略略下垂着,但是却让她感到一阵安宁。

    像是一直绑着心脏的枷锁被解开了,如释重负后涌起一股疲乏。

    用力捏了捏笔杆,她认真检查了一番药方,将方才一闪而过的疲惫归类于心理作用后,将单薄的纸张交给了丹枫过目。

    顺势将公文放在一边,青年苍青的眸子一目十行地浏览过,烂熟于心的药方与纸张上的字迹一一对应,须臾,他轻颔首:

    “不错,药材都熟悉得差不多了。”

    他教了华胥半年,枪法也好医术也好,哪怕是化龙妙法,华胥也没有分毫阻碍地学好了,顺畅地像是早就贯通熟练了。

    持明大多精于岐黄,作为一族尊长,医术更要是最精绝。在战场能以云吟秘术治疗同袍,在平时能入丹鼎司坐镇,这只是饮月君需要做到事之一。

    而丹枫这么教导自己的理由华胥也明白:

    ——因为她将会是丹枫蜕生时的龙尊继承人,下一任饮月君。

    迟早有一天,丹枫会像当初授她武备一样,把整个罗浮的持明交到她手上。华胥想,她会永远记得丹枫将化龙妙法教给自己时说得话:

    “你身负龙祖传承,既无可置身事外,便倾尽全力,博得纵局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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