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起

    当两人走入丹鼎司的岐黄署时,医助们还穿梭在病房与诊室间忙碌着,求医的人依旧如往日般数量众多。

    星海之大,囊括星球无数,仙舟巡猎寰宇,但医者之名同样远扬宇宙。仙舟天人鲜有疾病,但化外民不同,每天通过玉界门赶到丹鼎司的人都络绎不绝。

    和顽疾与伤痕打交道就是丹鼎司医者的日常,制药的丹士看起来感觉轻松些,但实际根本没有轻松到拿哪里去,跟在辛夷手下学习的华胥对此很有发言权。

    她每天除了跟着学姐赤桐反复练习随军的急救方法外,就是根据辛夷的方子抓药。

    无论是丹枫,还是辛夷,都有一个岁过轻不主医的规矩,倒不是看不起年纪小的医士,单纯是想更稳妥地对患者负责。

    毕竟丹鼎司从实习转正也有门槛,更何况是华胥这种学习时间令人害怕的真初学者。

    不过正好她对药材滚瓜烂熟,且跟的是丹士,待在药房里帮忙研究药品十分合适。但在真正接手这些任务前,华胥都天真地认为她会很清闲。

    然而实际就是配不完,根本配不完。

    小病小伤倒是好调药,百年经验打底的医士们手到擒来,可棘手的罕见病例更是不少。

    医士丹士们要问诊后讨论开会,每天都有不同的新数据摞在桌子上,实验做不停。

    穿过人潮来往的正厅与前院,路过病房时,已经认识华胥的病患们还探出脑袋热络地冲她打招呼,少女也友善地一一回应,寒暄上两句。

    在楼阁之中穿梭,楼道尽头虚掩着一扇门,推开便是通向后.庭的宽敞道路,庭院里秋风瑟瑟,光照在门扉开启那一瞬便汹涌刺来。

    时值正午,太阳这么好是应该的。

    招呼着景元跟上,方才横穿那方风雅的庭院,步入丹士们聚集储药后院,浓郁清苦气刚刚涌入肺腑,华胥就听到一道熟悉女声恨恨指责:

    “说了不要动你的伤!三天就能养好结果让你拖了十来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我这报道!”

    声音激烈非常,不难想象斥责的人到底有多怒不可遏。话音刚落,随后就是一阵没忍住的吃痛惨叫,哀嚎着回荡在庭院之中。

    对这两道声音都不陌生的景元抿抿嘴,冷汗挂在额头。苦涩药味唤醒他在星槎上的记忆,少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试探又讨好地看向华胥:

    “…龙女大人心地善良,想必一定不会对我这么狠心的吧?”

    罕见发现把柄的华胥只觉新奇不已,她微微扬眉,反应过来后便收敛了或许明显的表情,故意朝他神秘地笑笑。

    在景元希冀而期望的目光下,少女不做任何回答,继续领着他向辛夷所管理的药房走去,坏心眼地开始希望他胡思乱想。

    侧面连廊上的换药室内,赤桐数落还在继续,伴随着某位云骑士兵嗷嗷的知错声入耳,景元隔着帘子递去同情的目光。

    然后,这少年就不忍直视地抬脚,继续跟着华胥往前走。

    虽然上过战场,但多以智谋取胜的景元对赤桐仅仅只是听说,据说她对不听医嘱的病患是堪称噩梦的心狠药辣,光放出名字就能让一堆人牙酸流汗。

    景元当初不懂,现在他领教了。刚从这种惨叫已经是山路十八弯的杀猪声了,他一定会好好抱紧心善龙女的大腿的。

    见识过云吟奇术的骁卫不想选择赤桐医士,因为他也是不听医嘱的刺头。

    掌心的薄汗被他捏去,种种药材的苦味汇聚成一股莫名叫人安心的涩香,带着好天气里晴日播撒的暖味,无声无息地舒缓了神经。

    带路的少女已经停下了脚步,窃蓝抬手,向一处僻静的屋室轻叩门扉,试探着唤道:“辛夷老师,云骑骁卫来取药了。”

    细微的研磨声停了下来,搁置声叩桌,脚步稳稳踩在地上,敲出一阵轻响。随着门扉的开启,清苦药香浓郁地扑鼻而来,碧绿衣角优雅地飘曳着:

    “我本以为是司库来取,竟是叫骁卫跑了一趟。”

    春芽生发的眼眸透着与其色彩十分相配的温柔,点了口脂的唇微微弯着弧度,包容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

    “快进来吧。”

    女子侧身将门打开,看着两道身影走进来,推来一只扣着机关的箱子。

    “机巧鸟和星槎我都备好了,等骁卫回了演武场,机巧鸟后脚就跟着到了。”辛夷耐心地对他解释,“往日司库也是这么个法子,你瞧好这箱子如何打开。”

    军中所用一丝懈怠也不得有,于是她关上门,示范了一遍怎么开启箱子外的机关,连华胥都没给看见。

    做完这些,辛夷又领着景元交接了一些流程,才叫年轻的骁卫出岐黄署。机巧鸟跟在他背后飞着,拖着分量不轻的箱子,终于踏上复命的路。

    挺拔的深蓝色在来时的路上渐渐缩小成一个点,药房的门再次关上。散溢的苦涩植物气息融化在暖感里,辛夷移过眼,温笑着道:

    “倒是少见这孩子,你们相处如何?”

    “啊?”疑惑短音出口,华胥很快反应过来,回答说,“骁卫年轻有为,为人也和善,很好接触。”

    辛夷却笑,似是无奈与不出预料,她忍着笑音摇摇头:“好,你赤桐师姐这次正好负责他所在的属队,可别故意手重欺负人家呀。”

    话音刚落,门外探进来一颗脑袋,严肃地看着辛夷:“师父,你是不是在点我?”

    “是在点你。”女子语气依旧温和,笑意柔和地伸手虚虚戳她额头,“你知不知道常有云骑来找我诉苦啊?”

    “他们还告黑状?!”赤桐脑袋还靠在门框,听后登时微恼地瞪大眼,神情不可置信,“不听医嘱的明明是他们!”

    这对话听得华胥差点没压住嘴角,险些笑出声来,但好不容易藏住了,又叫辛夷点出来。

    女子故意看向她,意有所指地道:“我们龙女都叫你带成坏心眼的小辣椒了。”

    “?”少女一愣,而后瞬间明白过什么,语气里的不可置信比赤桐还明显,“景元也告我黑状?!”

    只是口头威慑就被出卖的人类小龙女仿佛遭到了背叛,惊憾交接的五味杂陈使她愣在原地。看得辛夷捂着嘴,“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出真相:

    “可别冤枉他,那孩子使劲说你好话呢,我就是试探了一下,你们两个就全招了。”

    ……原来再天才的智识骁卫,也会在年纪太轻时被老辣的智识医士诈出真话,华胥悟了。

    即时,像是洞察了她的想法,辛夷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小骁卫可只有一点破绽,若不是我看得细,可就疏漏了。”

    被补刀的华胥哑然无言:“……”

    她想不到辛夷一番解释,是在补充智识与无命途人士的智商差距。辛夷从医多年,甚至随军奔赴数次大前方战线,目力何等过人,她口中的微小……

    是华胥绝对看不出来的程度。

    与门外习以为常耸肩的赤桐对上目光,少女眉眼颓然的叹了口气:“……求您别说了,自尊心全碎掉了。”

    她在这个仙舟,竟是怎么就又过起了上不如老,下不如小的日子。

    实际上早已卷成钢丝球的小龙女捏着下巴,忽然陷入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太懈怠的反思里。

    她半低着头,一副沉吟思索的模样,目光在窗外空泛地定格,又慢慢研磨药材的辛夷忍俊不禁,掩唇窃笑。

    不知不觉,青绿与仙舟建筑常见的繁华色调在眼底模糊成一片,蓦然,失焦的墨色双眼忽而凝实。

    就在不远处的某栋建筑转角,华胥看见一片转瞬即逝,但几乎成为她梦魇的衣角,浓黑眼瞳轻微颤抖起来,诧异地扑灭呼吸:

    棕红,滚边金纹,像斗篷一样盖住全身。

    ——那是龙师的锦披。

    ……

    “听说了吗,龙女大人于鳞渊境施展传承伟力,庇护我们持明轮回无恙!”

    “什么?!这不是代表,我们永远不用担心入灭了?!龙女贤明!不愧是龙尊大人的妹妹!”

    “不用担心入灭?!单是罗浮持明吗?!”从其他仙舟而来的持明瞪大眼,急不可耐地追问。

    开启话头的女性持明笑得春风得意:“你想什么呢!当然是我们五舟龙裔皆是如此了!”

    闻言,另一名持明青年登时拍桌,情绪激昂:“我就说龙女是我罗浮持明最最合格的少主!”

    “是是是,就你有眼光,龙女可是龙尊大人亲自培养的!”

    女持明半附和半奚落地他几句,接着又双手合十,拜向无垠高天:“先得明君又得贤储!我们罗浮的持明实在是太幸运了!”

    讨论嘈嘈切切,无一例外地关注着轮回保障的事,只是龙师一人的问询,就传得沸沸扬扬。

    而这一切,都落入丹枫的眼里。

    那双眼似乎是隐隐于风起泛粼的寒潭,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不动声色地于清冷的外表融为一体,仿佛天衣无缝。

    但潭下藏着多少惊涛骇浪,都只有他自己知晓。

    饮月君自迁徙至今历经九十一代,代代皆有守望建木,庇护族人,破解困局的重任在身。而其中,他的情况最为特殊且严重。

    梦中往事使他逐渐淡化自我,仿佛丹枫与其他饮月君并无不同,但在龙师心中这都并不重要。他们不在乎丹枫是否活得安好,更不在乎他所想分割的龙尊与个人。

    因为是龙尊,所以是丹枫,而至于是不是丹枫不重要,只要是龙尊就好。

    与其他跌落于历史的饮月君一样,他只需要作为一个拥有光环且会做事的强大傀儡,这是所有龙师对饮月君的期待。

    而丹枫明显离经叛道了。打压龙师,独掌大权,说一不二,他所做的事样样都超出龙师们的预料。

    他不愿与任何人命运缝合,从独立的个体变成融合进阴影的一团灰翳,所以他成为了最为出色的饮月君,而命运与龙祖都垂怜了他。

    ……其实像他这样的性子,往日是从来听不得他人对自己用这个词的,但今日,他自己打破了先例。

    因为这确实是一场令他庆幸而愧忧的垂怜。

    能够感同身受到重任压身不得喘.息的痛苦,正因此,丹枫才会格外关照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

    是自保或是制衡,他都希望华胥能在龙师面前如自己一般有选择与拒绝的余地。但他没想到,这分明还在成长的少女反过来助他脱身煎熬。

    分明她可以不用做这些,分明她自己也知晓龙师看似恭敬下的疯狂,但华胥依然号令引动了龙祖的力量。

    丹枫亲眼目睹龙祖魂魄回应,目睹轮回之水响应命令。震惊,触动,如释重负,种种情绪交织纠缠,最后尽数缄默归于无声,阖于眼下。

    轮回保障一事能够让现存持明无惧死亡,只要鳞渊境还在,即便濒死也只需等待轮回新生,因此龙师上谏与施压的理由就此消散。

    同样的,丹枫虽然会轻松下来,但觊觎华胥的眼睛就会变得更多,那群疯子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利用她的机会。

    单凭她手中的龙鳞,单凭她号令古海庇护转生的传承,华胥会变得比自己更容易被暗箭中伤。

    龙尊不再那么特殊,众矢之的变成了龙女。

    ……何必呢,因不朽才得以长生的脆弱生灵?无法转世重来的生命,不是更该明哲保身吗?

    心中的疑问无止境地徘徊,华服青年一如往常般走入了庭院。院内的红枫在深秋里更加艳丽,绚烂胜过天边霞光。

    书房的窗仍开着半扇,凉风习习,吹动桌案来自朱明的一沓信件。

    站在桌前弯身,他瞥见一封又一封其余龙尊亲笔的书信,将信笺向后拨开,丹枫才看见自己等待多时的图纸。

    那是一把模样精美,且藏有机关的长命锁设计图,单是打眼一望,就能知被其巧妙别致的华美吸引视线。

    图纸附带的短条上充斥着潦草与随意,看来是炎庭君在打铁时抽空写的,口吻熟稔,那在炉火飞溅中忙里偷闲的姿态跃然脑海:

    “这是怀炎徒弟给你设计的机关,构思比我精巧,就采用了。一个月后他到罗浮,你记得帮忙照看下,替怀炎谢谢你。”

    至此再无落笔。

    丹枫仔细端详那图纸一番,随后将图稿放下,另抽出水纹浅淡的沧溟纸铺在桌前,提笔落墨回信。

    “兄长!”

    难掩惊忙的呼唤隔着一重院落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年笔尖一顿,不得解答的犹疑再次苏生,他循声抬起头。

    华胥是头一次这么不顾礼数地跑过来,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稍有昏色的光明涌入室内,发出令人蹙眉的巨响。

    但年轻的龙尊并不生气,他从不介意少女偶尔忽视尊敬的行为。

    只要不是摆烂不学习,他对华胥的包容度向来高得不可思议,纵然这举动放龙师身上能让他训得对方三天抬不起头。

    即将落纸的笔锋顿住,丹枫手腕微抬,没有继续写下去,而是问她:“发生了何事?”

    束在发尾的丝带被甩在身前,少女反手将门合起,堵住了透露光线的缝隙,像想借此将声音尽数隔绝,透不出去也传不进来。

    凝重的气氛霎时带着仓惶弥漫,持明敏锐的五感让丹枫察觉出她身上萦绕的肃愕,青年眉尖蹙起,神色忽而添上几分严肃:

    “怎么了?”

    十指在门框上紧扣又松懈,像是还在回忆着什么在脑中循环的场景,半晌,华胥稳定了气息,尾音渐轻地落出一室沉凝:

    “我在岐黄署辛夷丹士药房的窗外,看见龙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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