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战争意味着什么?

    流血、牺牲、逝去。

    丰饶孽物意味着什么?

    灾祸、残暴、生灵涂炭。

    丰饶意味着什么?

    无条件的赐福、无尽头的诅咒、无休止的敌人。

    巡猎意味着什么?

    ……坚守人类的身份,竭尽全力,保留属于人的最后尊严。

    这是仙舟巡猎寰宇的坚持,这是仙舟人长生后发觉此身化物的抵抗。外界并不是没有对联盟的恶意评价,例如白眼狼,食长生之恩却反噬长生福主。

    但谁又知道,丰饶的长生赐福除了使他们丧却人伦,更是他们成为无数丰饶民觊觎的人形肉料。

    客观来看,丰饶星神药师意免诸苦的出发点固然是好。但无论主观客观的说,祂不出发,对整个宇宙都好。

    风声在呼啸,蹄踏幽光蓝紫的星火驰骋万里。祂在无数个星系中跋涉,以仇恨为燃料,引动星辰化作手中光矢,携狂雨坠地。

    流星斑斓着绮幻的粉紫墨蓝,逶迤亮如冰霜的浅银奔赴宇宙彼端,没入青草茵茵的地平线下。

    “吾等云骑,”

    浑蒙的声音像是千万人的低语,有几人坐在树荫下斟酒对饮。距离实在太远,只看得见银白里显眼的簪影,和一瓣染腥的洇青芙蕖。

    “如云翳障空,”

    指引方向的罗盘在高温里融化,塌陷成一片辨认不明的金属。在灼烧无尽的火焰里,清白薄昙坠入深渊。

    “——卫蔽仙舟。”

    身影在血与火之间奔走,径直从他身体里穿过,义无反顾地投身至冲天光翳里,在爆裂的扭曲滚烫里了无痕迹。

    橙红的火焰卷起不起眼的一角,无数场景于烈火中仿若纸片般脆弱的消逝,轮廓模糊,色彩消融。

    像是贴在窗面的水滴崎岖下滑,聚少成多的汇聚为一体,不堪重负地从玻璃上坠落,赴水激起一圈涟漪。

    此后终于平息,万籁俱寂。

    因为这只是一场梦,一场不会留下任何痕印的梦,不知出现在了几人的无垠黄粱中,随后便销声匿迹。

    ……

    今日便是出征围剿步离的日子。

    景元醒得比平时还早几刻,梦境在神智苏醒后,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像是一场浅薄的雾弥散在朝阳晨光里,伸手不可得。

    洗漱更衣后推门而出,院外已经有陆陆续续准备的身影,甲胄的金属光芒反射出尖锐金团,在眼前久久才散去。

    少年一眨眼,斑斓光彩恰好在远处负双剑而来的青金石色衣裙的身上遮挡,将银发下的面容以明璀取代。

    但尽管被异彩遮挡面貌,景元依旧认出了来人。他一收武器,行了个简礼,声音清亮,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

    “见过师父。”

    “嗯。”

    镜流向来不是亲人的性子,面对唯一的弟子也并不热络,仿佛二人之间并不亲熟。但景元知晓,自己虽不能与师父如其他师徒一般亲密,但镜流一直注视着他。

    “拿着。”

    女子从带来的双剑里取出其中之一,反握住流畅的剑鞘递来,石榴红的双眼投落视线:“工造司今晨刚做好的新品,旧剑太钝难免折扣战力,带新的出征。”

    她不那么擅长温柔和蔼,稍微算是个能接有趣话题的人,对于这个鬼机灵的徒弟景元,镜流骄傲亦担忧。

    为人师长,这点总是无可避免的。

    她的师父不曾温柔地哄慰过她,于是自己能给予徒弟的温情,也就是训练后的糕点,放松时的捧场接话,与始终不曾变动的目光。

    “此行规模不大,但亦不可懈怠,景元,策谋一事依旧交付于你。”

    如同之前出征时嘱咐少年,镜流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顿一下,又接着说:“巡海游侠也已赶往战场,停歇时你若遇上,可与他们攀谈一番。”

    那双金瞳像是被点燃的烛火,迅速就亮了起来,像一对明晃晃的太阳。

    虽然表面还在维持着平稳,但镜流一眼就看得出景元难掩的兴奋与激动。

    她记得这个徒儿想做巡海游侠,想着此番与巡海游侠有所结识,日后或有缘能够同游是一,解景元的馋是二。

    联盟与丰饶余孽的战争偶尔会有盟友助阵,其中与他们同样追随巡猎星神的巡海游侠就是重要盟友之一。

    他们游荡寰宇匡扶正义,因此对于狂戮星球的丰饶民深恶痛绝,常同仙舟在各个星球间击破丰饶孽物。

    所以带队垂虹卫的镜流收到了腾骁将军转交的信件,一封沾着些许酒香,字迹狂乱潇洒的信件。

    但与其说是信件,但完全没按格式来的写了几行字,像是唠家常一样地表明自己坐标邻近,会来支援,随后连署名也没有的结束了。

    不见外得像是炎庭君叼着笔杆在工造司里边打铁边写给其他龙尊的纸条。

    腾骁将军似乎猜出了来人是谁,但他不说,他只说镜流一定会很感兴趣,她和景元一定都会喜欢,然后就话止于此了。

    镜流猜不出,她对巡海游侠了解不多,也就接着把所有心思放在出征的战事上,和龙尊带来的持明一同拨出前锋,组队与斗舰先行。

    飞行士们驾驶着斗舰密集如星,连接着系统在投影屏幕上排成幽荧星海,先行队信号平稳地传播着,落入一双思忖的碧玺青眸里。

    电子模拟沙盘在中心投射起立体的地形,显示着各部情况。白衣身影清然负手,在各显示里来回移目查看。

    景元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寡言的师父和清冷的龙尊相互沉默,颔首向对方致意后,便简短干练地切入了正题,低头去看沙盘。

    镜流不是没意思的人,比起说话她更擅长接话,但遇上持明龙尊这种真切的玄冰明月,那么就会有双月并照的奇景出现。

    今天景元见识了。

    他忽然想起跟着赤桐去后方的心善龙女,来时他们还打了招呼,说到战场后别见面,因为华胥说到做到。

    不知是因脑补还是现下气氛,景元小幅度打了个寒战。少年抖抖头发,又迅速收敛好状态,站到了沙盘之前,依礼问候两位领军主将:

    “见过龙尊大人,师父。”

    两声短促的短音传入耳中,随后便是龙尊微微低冷的嗓音,透着严阵以待的凝肃:“先行队与斗舰已抵达战场,情况有变。”

    步离人与其兽舰的数量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多,太卜韶琉占算此间寿瘟余孽规模由小壮大,依照目前来看,至少有三部猎群。

    “已经有飞行士绕后先行救援原住民。”镜流红艳的双眼抬起,泛着锐利的冷,“急速赶往前线,分两翼突袭。”

    两位主将不谋而合,骁卫景元便领命与镜流一同带队,落单的持明龙尊一如既往地自行领军。

    连接脊骨的剑蓄势待发,破鞘声在少年手中骤响,火光腾起铅灰的巨大云团,在水箭里刺破出痛苦的叫骂:

    “又是这群仙舟人!”

    “该死的龙裔和狐族!”

    活体兽舰在逼近中越发清晰,战斗飞行器在半空与斗舰交互着醒目的炮火,流星般密集破风,被接二连三的爆裂鸣响将呼啸声掩盖。

    这片星球,已经沦陷大半。

    “丰饶孽物……”

    清红的双眼因盛怒而轻微颤抖,三尺寒凉在半空挥划出无法分辨的光影,带着青金色劈天而下,径直斩断吞食着血肉的活体兽舰:

    “受死!”

    流水盘旋飞舞,在无形水枪破空里奔涌,碧玺里浮映起纷飞的血,却不知何处的温暖抚平一切漠然空冷的谬念。

    丹枫听到掌心的龙祖之心鼓动着发烫,踏浪而起,他耳边似吟似叹:“勿忧勿乱……”

    ……

    卡塔利亚星沦陷,但因救援及时,前方战地凶险激烈,但未沦陷的后方确实犹有余裕。

    赤桐在战场上跑过很多遍,辛夷当初就是以治愈之力与精湛医术奔走前线,救死扶伤。而身为她的唯一徒弟,赤桐自然承其职位。

    最靠前的战地医院里全是忙碌的医士与医助,满手猩红的跑来跑去,在几乎响成过年鞭炮的连绵轰声里恍若未闻,接续残缺的肢体。

    “华胥!”

    将将收拢起一缕流水,少女就听见身后传来耳熟的呼喊。

    转过头,赤桐脚下生风地从楼梯口飞奔,语速极快地吼了几名医士来接替她,拽着她就往外跑:

    “走!中前段送下来不少伤员!你的云吟术在那更有作用!”

    她的吼声有点嘶哑了,脸上也沾着细小的血点,但一双眼依旧发狠般亮着,灼亮地盯着她:“会武吗!会我就带你往前走!”

    “当然会!”华胥不假思索地回。

    女医士边跑边点头,抽空踢飞挡路的碎石,她口吻坚笃:“那就跟好我!战后龙尊有罚我来顶着!”

    华胥并不赞同她这话,往日温哀化作两泓清定明锐,反驳:“兄长都让我单独历练了,还会把我继续拉在羽翼里护着不愿出吗!”

    “好!”赤桐笑得扬眉,仿是志同道合般的满愉,“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只愿意待在后方的人!

    华胥是辛夷所有学生里她最喜欢的一个,平日看着如月清哀皎皎,但绝不是软弱胆怯的人。

    医院大门沉重的立着,两人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上高墙,矫健跳下。踩实还有残余草叶的土地,医院外的硝烟味若隐若现,低迷地被血腥气裹缠药苦。

    炮火纷飞的爆破震感隐隐在脚下传导,无声在脑中勾画烽火连天的凶险。赤桐急转目光在四下查看,刚确定下方位,头顶忽然打落一团灰。

    低飞的翳影拖着轰隆闷声靠近,玦轮已有破损。斗舰在空中抖了抖,终于不堪重负地坠落,碎裂大片零件,爆出一连串响动。

    赤桐离得近,第一时间扑过去救人。华胥旁观过天舶司拆星槎的场景,于是伸手揪着破口使劲将裂开的甲板掰开,硬扯出一条狭窄的缝隙:

    “没事吧?听得到我说话吗?”

    灰头土脸的狐人窝在里面骂了句粗口,随后扯着嗓子向外声嘶力竭地咆哮:“没事!你们快去战地医院叫人准备迎战!那群孽物的援军来了!”

    狐人男子暴力地踹了踹已经变形的门,将缺口撕得更大,一边喘气一边叫着:“我们的支援也很快就到!安全起见!快去联系负责人带伤员转移到下一站点!”

    闻言,赤桐分毫不耽搁,掏出玉兆对着配有同频系统的医士发号施令,语速急而有力,

    华胥推了推门,发觉无法打开后咬咬牙,对他喊:“往后缩一点!这斗舰废了!”

    狐人也知道情况危急,毫不犹豫地照做。抱紧身体缩成一团,竭力向后贴过去。

    “哐!”

    清脆断裂声被挑飞在半空四分五裂,一点尖锐的寒光在远处的漫天橙红里盛放,刺目如冰生雪长。

    银.枪反挑枪花而握,狐人抓住赤桐的手,从驾驶舱费力地爬出来,扯回碎成缕的衣裳,艰难地站起。

    狐人衣裳破了一大块角,沾了些灰,但并没有显眼的伤,反应行为也都一切正常。脱身成功后,他认出了颇有名气的医士赤桐,惊得耳朵一抖:

    “赤桐医士?!您快带着伤员们转……”

    “我已经通知他们了。”赤桐拧着眉头,语气难掩怒火,“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正要往前线走他们就来坏事!”

    而初上战场,华胥此时竟还能保持镇静,迅速理清情况:“当务之急是保证后方安全,既然我们的支援也快到了,那现在只要拖住时间。”

    “没错,飞行士们都在往这赶!”狐人用力点头附和,说着,转身又钻进斗舰里翻找。

    须臾,他拖着把工造司常见的剑爬出来,胡乱甩着杂乱的头发,更加灰头土脸:

    “开斗舰现在回前线是不可能了,我的自毁装置还有一分钟的拖延,想个办法把它丢进战兽里,能帮上我们!”

    华胥飞速看一眼斗舰体积,瞬间应下:“这事交给我。”

    “警卫在后方的云骑军已经动身迎敌了。”赤桐语速极快,顺着玉兆显示的方位看过去,情绪激动下显得眼瞳有些抖。

    远处,活体兽舰宛如飞蚊苍蝇涌来,她看见从远方全力奔赴的斗舰箭矢般冲过,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指尖掐进掌心血肉。

    “华胥,”赤桐的声音蓦然变低,似乎紧咬了齿关,“按理来说,我怎么也不该带你上前线。”

    这会让对方送命,即便她是持明的掌鳞龙女。

    流水翻腾,环绕着从脚下波涛起浪潮,化出一对清泠龙角。少女收紧五指,将枪杆紧紧攥在掌心,眉尖攒紧:

    “我知道。但我的能力用在那里,会更有利。”

    云吟也好,枪法也好,医术也好。她学这些,从来不是为了更从容地袖手旁观。

    龙鳞微微泛起清光,细软的浅金千丝万缕的聚集,伴随水流将斗舰缠绕着托起,窃蓝衣袂飞扬:

    “潜鳞,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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