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生

    晌晴明媚,暖融万里,距离巡猎大捷归来,已经过去了快一周时间。

    为了庆祝临近新春的喜庆日子,仙舟年末多会迎来一段小长假,可罗浮现在却依旧忙忙碌碌。

    今年是相当特殊的一年,虽时值本该与好友对坐聚会的岁聿云暮,却撞上了以百年为届的百冶大练和星天演武。

    各大仙舟而来的能工巧匠已经陆陆续续抵达罗浮,由工造司与地衡司协助着安排居所,等待不久后展开赛事,这在其中决出引领全联盟匠人的神工百冶。

    远道而来的应星在参赛者之中,但也可以说,他其实不在其中。

    工造司安排的宿舍在玄机坪附近,风景很好,尤其适合晒太阳。但给罗浮龙尊送完东西后,他就没怎么出过门。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拓出一长条多边形的光锥,从窗框被折断,又笔直地落在地下,扩散出朦胧的柔晕。图纸上绘着精细到零件的设计,还散乱在工作台上。

    白发从肩头垂到桌上,宛如流淌的银白溪水,应星杵着脸,神色略有抗拒。

    但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因为闷在屋里并不适合他去完成春维临走前强制留下的作业。叹口气,少年还是打算去外头找找素材。

    依照师长自小耳提面命的提醒,应星将带来的机关箱放在腿上打开,把所有图纸都码好小心安放进去。

    随后他合上箱子,抽走了闭合处呈长条状凹凸的一根金属条,将几处机关向内移动,用力一压。

    “咔嗒。”

    整只箱子就此严丝合缝,如同一块实心的方体,再找不到可以将其解开的凹槽空缺。

    抱起装订成册方便携带的空白稿纸,推开门,丰沛的阳光慷慨倾落。对罗浮目前一无所知的少年用笔末蹭了蹭眉尾,轻皱着眉尖。

    他有点头疼,但不是因为设计不出来。虽然某种程度上也能算,但并不是他的能力问题,是他的腿不想走动。

    春维怕他真把自己闷宿舍里不吃不喝地画图,先是买了耐放的食物给他囤着,后又下了死命令,倚老卖老地叫应星设计相关罗浮的普通物件。

    已经十九有余的少年硬生生是没拗过飞行士持明,认命地答应了。

    还算暖和的风吹动发丝,坐在还算干净的石墩子上,他干脆照玄机坪和记忆记下几个素材来填充想法。

    应星习惯性把膝盖曲起来垫着册子,光辉自发间破碎,跳跃在面庞。纵然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散漫,还是在图稿设计里投入全部精神。

    “夏虫不语冰,烛火难捱夜。”

    突兀的声音忽然开了口,脚步一跨一抬,姿态悠闲如台上的说书人,几下就走了过来,在纸上投下一块晃动的半透明黑斑:

    “更漏未明就油尽灯枯的短生种,如何能与长生种争辉媲美?”

    “短生百年,由盛转衰,垂垂老矣;长生八百载,岁岁青春,长盛不衰。化外民,早些放弃吧。”

    尾音逐渐放轻,充斥着傲慢地高高在上,在身边稀疏平常地说着,在口吻里刻意做出苦口婆心的和气。

    被歧视的年轻人不为所动,额前的碎发被甩了甩。

    他对着膝盖磕磕手稿,将笔随手簪在发髻里,笔杆在白发里和木簪一同歪歪扭扭地斜着,慵懒而随意。

    眼也不抬地,应星只是笑:

    “只怕星流瞬息璀璨万载,南山寿石无人问津,届时便不知,诸位仙人如何想法了。”

    “你?!”

    大概是没料到这少年会还嘴,年轻匠人膛目气结,险些让他这话气得给呛死。

    好几个身着工造司制服仙舟人也如同被戳了肺管子,猛吸一口气。

    语塞了半天,几人却吭巴得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上不了下不去的气息一哽,咳得惊天响。

    应星还在整理手头上的稿子,神情是思忖时常有的认真,听闻这几乎把肺咳出来的大动静时,少年抬头,清俊的眉眼忽一瞥,关切一句:

    “冬日天冷,仙人们也记得保重好身体才是。”

    年轻人本就不是冷声凉气的喉咙,说话时总带着自傲的轻微笑意,明晃晃的,却不叫人讨厌。但落进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就十成十的变作了讥讽。

    一介短生常人,对着免受三苦的长生者说,保重身体?

    好几名因好奇聚拢过来的工匠都沉默了,略显气恼地磨着牙想法子回敬。然而刚刚有人打好腹稿准备开口,就叫身边的好友一肘捅没了声。

    在警告的严厉眼神下,欲要说话的工匠恍然想起什么,心惊肉跳地一抖,脸色白了白,连忙抿紧嘴巴,一声不敢出。

    应星确实是冶炼天才,他的本事即便是长生种拼死相追,也难以与其相提并论。技不如人没什么可不服的,在天赋面前,寿数又算得了什么。

    并且……他们是仙舟人,巡猎寰宇的仙舟人。

    有的话,绝不能说。

    沉默里,已经有好几人被友人捅了肚子硬把话连带着痛哼咽下去,心虚得不敢抬头。

    但记得这点的人终究不是全部。

    那最先说话的工匠猛然迈出一大步,站在空地上对着应星怒目而视,破口咆哮:“你简直是目中无人!竟然对我们说出这话!”

    他激动得飞沫喷溅,扬手一指,颤抖的指尖险些戳到应星脸上。

    余光里是一抹难辨具体的东西,突然照面而来,惊得应星下意识后仰躲开。他条件反射地撤出一步,和怒不可遏地工匠拉开了距离。

    玄机坪本就离工匠住处邻近,路过的工匠打眼便是这一伸一躲的局面,以为局势要向斗殴方面发展,急忙上去拉架,生怕打出问题被巡逻队提审。

    数人三两成群的跑过去劝阻,其中有一位跑得飞快,几乎化成一道绿色残影,急吼吼地就冲过去护住应星,还险些没刹住车跑过。

    猛地弯曲膝盖缓冲停步,好不容易稳住,绿衣少年像是分外顾忌对方动手打人,伸开胳膊作庇护姿态,脸色难看得近乎灰白:

    “喂,耀厘,你武家出身,动手就欺负人了吧?”

    “滚远点!你管不着!”

    “云骑军就在附近巡逻,你要是真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耀厘尖声复述一边,瞪着双冒血丝的红眼。不可置信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而后便被愤恨所替代。

    就像一头失去理智只知攀咬的野兽,牙关紧咬,手中已经紧攥成拳,几乎渗血。粗重喘息着,少年脱口便不管不顾地吼骂:

    “他不过是个青壮不足四十载的化外民!等不了百年骨灰都得被烧干净!竟敢反来指点我?!他也有这个资格吗?!”

    声音尖锐得变了形,毫不打算遮掩的吼叫,一如耀厘脸上扭曲的神情。

    狰狞,可怖,充斥着面目全非的怨毒,几乎所有的恶意都要从那双眼里变成实体,扎透被他紧盯的人。

    一时间,令人心惊的沉默在空气里传递。耀厘咬牙切齿地像要嚼碎字音,让人怀疑这少年是不是下一刻就要从头顶长出枝桠。

    劝架的有人听不下去,出言缓和道:“长生短生并无差别,联盟早就……”

    “闭嘴!”耀厘一声暴喝,用力甩开阻拦他的几个人,声音恨得几近嘶哑,“仙舟联盟的百冶,怎么能是一个短生种?!”

    “怎么不能是?”应星向外走出一步,避免波及到好心的无辜人,镇定自若。

    “赛事未开你便如此笃定,既然料定赢不过我,装腔作势劝我退赛,可知点烛难拟星月日?”

    他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类似事件幼时也有发生。但今时不同往日,应星自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可以毫不留情地回怼。

    天光悠悠落成浅薄金纱,柔和贴在淡紫的虹膜上,将聚拢的光亮照得宛如璀璨明日,充斥着清明的狷傲,嗤笑着道:

    “你我寿数虽天差地别,但本事亦是如此差距,刹那燎原与长久微末,价值又怎可同日而语。”

    绿衣少年冷汗都滴下来了,他咽了咽口水,小心注意着耀厘的情况,微颤的声音轻之又轻:“虽然是真话……但哥们你是真不怕挨打啊…”

    回答他的不是应星。

    这道声音同样年轻,洋溢着一股子少年意气,被主人削得利落而威慑,透过不短的距离震开了空气:

    “为何要怕?”

    声音一出,几个罗浮工匠已经低着头装起透明人来了。剩下的工匠都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小巷前站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戎装加身,腰悬佩剑。

    他的身后,那片被阴影泾渭分明的切割光暗的街巷里又是一阵脚步声,轻盈而平稳,伴随着清越嗓音入耳:

    “仙舟联盟以尽除寰宇不死劫为己任,”

    音调不高不低,还带着些清晰的疑惑。阴影蒙在衣角,摇曳着向他们走过来,远远看,就像是一片波涌在沙滩边的海浪:

    “云骑将士们奋战在外,如何内部还搞出了短生歧视来?”

    话音落,柔雅清浅的裙袂踏出了小巷。

    深灰阴影瞬间被光照焚毁,从发间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迅速淋漓褪去,青蓝点金的角冠微光流转。

    “!持明龙女?!”

    哗然声沸然人群,低悄惊呼。

    或许这白发少年他们做不到一眼辨认,但拥有鳞角的持明无疑就是拥有传承的真龙,在人口庞大至以亿为单位的仙舟,仅有寥寥六位。

    但见到这难得一面的人物,在场的人第一反应还是:完了,闹大了。

    转眼短暂与少女对视过,白发少年笑得有些锐利,湛金双瞳灼灼熠熠,威严而凌厉:“抱歉,这百冶大炼阁下恐怕无法参加了。”

    “公然以寿瘟歧傲于短生匠人,挑拨联盟与众化外民之谊,甚至意图以武欺凌其他参赛同僚——”

    甲胄在日光下绽开寒冷的金铁寒芒,一如队列里每人皆手握着的武器,银华如星转瞬即逝,带着不可侵犯的威慑:

    “云骑骁卫景元,请阁下十王司一行。”

    话音落下,耀厘的气焰瞬间收敛溃退,早就没了方才大放厥词,甚至将阻拦的同僚借武力摔倒在地的歇斯底里。

    眼瞳颤抖地看着巡逻的云骑军向他走来,耀厘涨红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慌张地将指着的手收回,又无措地抬起放下好几次,哆嗦的声音里写满了恐惧:

    “不,不……我不是!”

    “还能有理智知道解释?”扬声直接打断他的话,景元神情锋利,往日温和的眼中此刻满含不平的愤恼怒火:

    “我还以为阁下堕入魔阴身了,是敌是友都分辩不明,打算与那些丰饶余孽一般睨视同袍!”

    少年巡视一圈,难得肃厉了语气:“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将军,通禀司砧将此人除名赛事,羁押十王司中,请龙女作为见证。”

    耀厘当即双膝一软,如在冰天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整个人僵都在原地,魂飞魄散般煞白着脸发抖。

    而持明少女在他恐惧而希冀的目光下微一点头,应和了景元的话。

    璀金斜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抬头时,正好将被垂挽长发遮住的颊边痣露出,带着雪白将离一般的温丽:

    “骁卫若有需要,我自随时至十王司为证,请十王圣断。”

    景元冷厉盯向了面如死灰的耀厘,声音沉下,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通身显出被沙场磨砺出的杀伐气,咬字颇狠:

    “不论长生短生,狐人持明,皆为同袍战友,有盟契为证。胆敢离间联盟,明知故犯,此罪不可赦!”

    “若往后再有此事,我等绝不姑息。”

    华胥适时补充上后半句话,口吻温平。虽不是厉斥疾喝,但话音咬字里的停顿却表明,其所言非虚。

    这是罕见的斩钉截铁,平和得像是修剪花枝时发出的清脆,但在场无人敢忽视。

    持明少主与云骑骁卫的话,是低估不了分量的。何况事关联盟十恶逆,只怕等耀厘归案,就有一番调查。

    意识到这一点,众工匠面面相觑几眼,默契地什么都没说,纷纷表示明白并会配合,又若无其事地散开了。

    有意思的是,在场无人对此添油加醋地宣传,反倒个个讳莫如深地守口如瓶,像是打算帮云骑军执法捉人一般。

    许多拉过架的工匠了解了前因后果,甚至把还懵着的应星拉到包围圈里,神神秘秘地示意他不要声张,歉疚地安抚他道:

    “抱歉啦,先拜托你委屈几天,别把这事说出去!让那些嚣张的接着嚣张,等给他们露出头,我们带你套麻袋揍他们!然后上报给云骑军抓走!”

    为首的挑染少年相当信誓旦旦,直接拍着胸脯跟他保证:“我也有短生种朋友,这种嘴脸不打一顿简直浪费帝弓司命给我遇见他的机会!直接抓进十王司还是少流程了!”

    “你放心,我从就读学宫到现在套麻袋就没失手过!肯定带你出气!”

    周围是一阵或重或轻的附和,应星不禁愣住,紫眸微微睁大。叫人能将他那玫红瞳孔无比清晰地窥望,然后轻而易举地联想到朝霞下的一丛春月季。

    “哎?眼睛还怪好看的,你怎么不讲话了?”

    挑染少年凑近疑惑看他,眼睛瞪得溜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话的语气登时变得惊恐:“不会是耀厘那厮下什么黑手了吧?!”

    他的脸色青了又白,精彩纷呈,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气沉丹田地尖叫,喊人来救命。应星太阳穴示警般地一跳,当机立断地抢先开口: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

    大概这就是慌得快镇定得也快,对方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松懈:

    “今天的事肯定影响你心情,但我们仙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你放心好了,骁卫和龙女大人肯定会给你做主的!”

    顿了一下,他又坚定地点头,补充说:“给所有被欺负的短生兄弟做主!给这些败类全抓进十王司!将军肯定不会不管的!”

    “……嗯。”

    沉吟着发出一节短音,眼里倒映着的场景让他不禁有些错愕,像是回到了朱明。沉默许久,应星轻笑一下:“多谢你们了。”

    他知道将军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但仙舟人数众多,仙舟将军日理万机,会忙得更加焦头烂额。

    不过这样就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很坏。

    以及——

    似有所感的,应星望向少女曾走来的巷口。海浪似的裙摆蹁跹,脑中忽有碎片的记忆纷至沓来,拼凑着这个他百闻但却初次见面的存在。

    ……不,不是初见。

    纠正了心声的错误,应星想着,目光投进被斜线切割明暗的阴影里,浅略地扫视了几圈。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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