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冶

    栩栩如生的机关狮子实在太过令人震惊,消息流传得就像过境的野火。

    短短几天,朱明而来的天才短生种以废弃零件造出行动自如的机关巨狮一事就传遍了全罗浮。

    大街小巷里开始流传着这位年轻人的传说,说书人甚至已经通过多方人脉,努力找到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工匠,打算就此撰写新稿。

    而关于短生种遭到歧视一事,更是在罗浮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引起满舟对此事的杜绝与关注。

    一时间,新犯旧仇全被揪了出来,鼻青脸肿的被押送了十王司,正中腾骁将军下怀。

    但外界喧沸如滚,几乎人人都化作油锅里不断翻涌的气泡,随时处于将不长眼之人炸得尖锐惨叫状态。

    可处于两大热门议论事件中心的应星却对此知之甚少,成日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机巧造物。

    大概是罗浮的四季系统终于知道让寒冬天气上班了,玄机坪今日没有那么好的光照,阴浓如被水洇开的丹青墨。

    温度降低至适合落雪的程度,天际淤着不浓不淡的云,像被冻住了。阳光无法从中透射而下,将所有洞天都笼罩在莫名慵懒的浅灰里,透出似有若无的低沉。

    白珩裹了裹衣服,在冷风的呜咽里接连炸过一遍毛。像是有谁把摩擦数遍的铁环从她尾巴根一路虚套到尾巴尖,引起蓬松又服帖的变化。

    她穿得比往日厚了些,但明显还是低估了今天天气的寒冷程度。

    今天就是决出百冶的日子,她特地来这里等。诸位司砧与应星相约三日为期,照旧是以地衡司统一提供的资材为基础,以此一决胜负。

    工造司的炉火从未停歇过一分一秒,沸沸灼灼地向外传播着热量。格物院的门现下依旧关着,将选手和评委外的所有人,统统拒之门外。

    “不行……!”

    控住不住地打着哆嗦,白珩忽而低声爆出一句铿锵否决,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变得坚决。

    她咬紧牙,扭头就冲向玄机坪某艘星槎,一把拽开舱门窜了进去,快得像是劈落苍穹的闪电,只带出开关舱门的短促“嘭”响。

    跳入星槎舱内的那一刻,温暖感便瞬间包裹了全身,狐女缩在驾驶座呼出一口气,尾巴高高翘起,终于解冻成功的惬意打起摆:

    “果然还是暖和点舒服啊——”

    她仰着头伸展颈椎,惬意地椅背蹭了蹭,耳朵都愉快的扬起。在她身前,显示屏上清晰勾勒着各个洞天与路线的航向图,其中某个不远不近的点已经被标红。

    反正都是等啦,在星槎里窝一会儿避避风,应星肯定赞成这点。

    这样想着,白珩在暖气的包裹里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细微的动响颇有节奏地隔窗入耳,朦胧不清。

    但敲打在舷窗边的声音她听清了,清脆,干净的咚咚两响。伴随着一声被玻璃弱化的呼唤,像是隔着薄厚不同的屏障在闷闷传递:

    “白珩姐姐?”

    “?!”

    狐女立即睁开眼,动作麻利地翻起来,大尾巴在空间里扭甩过一条弧线,她欢天喜地地趴在舷窗边上,向外头的少女打招呼:

    “你也在这里呀,小阿胥!”

    干净的玻璃被降下,白珩的脸无遮无拦的被暴露在她眼前,暖融空气贴面涌来,消去面颊上的些许冷意。

    华胥扬起笑弧,轻快点头,回答:“兄长说将军让我到场,我就赶紧过来了。”

    “那别耽搁,快进去!”胳膊搭在窗边,狐女连忙冲格物院的方向摆了摆,“看见应星记得帮姐姐转告他,说我在外头星槎上等他,麻烦你啦!”

    于现在华胥与白珩的交情而言,带句话连忙都算不上,微不足道,所以少女直接应下:“好,我一定转达。”

    “那可就拜托你啦,过年记得出来找姐姐玩呀,拜拜~”

    晴蓝双眸清澈明亮,弯成弧形月牙,白珩开朗地冲她挥手道别,目送华胥朝工造司内部的建筑走去。

    工造司平日并不是不欢迎外来访客,但今日情况特殊,非司部工匠皆止步玄机坪,不允许随意出入。

    而决赛的格物院,更是禁止任何闲杂人等进入,若不是腾骁将军的许可,华胥也无法在云骑军的保护下进入其中。

    得到准许的放行后,她才终于踏入这素未谋面的工造司内部,顺着云骑士兵指的方向继续深入这一片建筑。

    工造司的植物风格与她熟悉的丹鼎司不同,大概工匠们不甚乐意管理娇贵花木,所以唯有常青绿树点缀在洞天之内。

    格物院是工匠工作设计的地方,因此存放设计图与手稿的机关储物柜遍地可见,来往分派信件图纸的机巧红雀在轨道上按部就班。

    毫无金属材质辅助的机关拼接支撑,将整座工造司包围在精密行动的机巧中。

    它们轻灵地隔开视线内无论体积大小的物品,在结构中妥善而巧妙地安置。无处不是精妙,无处不是心思。

    手边的围墙上垂着一树金桂,不知是否被人刻意保护,至今也未显露丝毫衰颓迹象。小巧玲珑的金黄花瓣成团簇拥绽放,飘出清醉香气。

    华胥本只打算路过,毕竟腾骁发话,她不敢像和丹枫相处一般自在。刚刚打算迈步继续前进,墙对面就传出一阵不轻不重的响动。

    “什么人?”

    月洞门下垂出一段红色衣角,接着才顺着靠近的动作显露全部,一道高挑单薄的身影走出来,肩上还落着零星金黄小花。

    在看见她时,来人淡紫双眸瞬间睁大,惊讶显而易见,连衣裳上的落花都没顾着处理。

    那张脸比几日前所见要更白了,眼下的青黑也更显浓重,但就算如此,也影响不了少年清俊的面貌。

    “又见面了,应星先生。”华胥向他颔首打招呼,眼眸微弯,“看来赛事胜负已决,恭喜百冶大人。”

    应星叫她恭贺得一愣,眼眸眨动几下,他才反应过来,露出笑:“…多谢龙女,近日劳烦龙女与龙尊照拂,应星感激不尽。”

    “见外了,灼律兄长将你视作弟子,照拂自己人算不得什么,你不必如此记挂。”少女笑意温明,眸如浓墨泛着清朦光亮,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微碎戚。

    “白珩姐姐托我带话,在玄机坪的星槎上等你。”她如此转告,声音依然是清越平和的,“以及,兄长为你准备了庆功宴,就在长乐天。”

    落水的岩石激起浪花,应星骤然抬眸,毫无防备地对上了华胥的双眼,立即便哑然原地。

    他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眼,剔透无暇的纯黑眼眸是很少见的,起码在他的记忆里是这样。

    有琥珀色的,棕色的,像这样毫无杂质如黑曜石一般,稀有至极。

    自己银白的头发垂在红底的工造司制服上,夹杂着零碎的细小桂花,落在那泓秋水潋滟的墨河中波折荡漾时,仿佛一片全新诞生的星云。

    情不自禁地,应星蓦然想起自己从朱明带来的琉璃鸦玉——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块自己得到的宝贵材料,至今也没舍得用。

    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完成春维的任务了,他知道那块珍藏多年的材料应该拿来做什么了。

    “怀炎将军与炎庭君也会到场,”她还在说着,黑玉双瞳随话语而微微闪烁偏转,游离着如雾气一般的充盈又稀薄的情绪。

    “届时我来接你,如何?”

    沉默了几秒,捕捉关键词的大脑终于将造物强行从思绪里拔出来。此时的应星比刚才见到她时还要惊讶,眼瞳清晰可见地抖了几下:

    “怀炎师父和炎庭君也会来?!”

    “对。”

    华胥点头肯定了他几乎震撼的愕然:“我还有要事,不方便多逗留,但消息属实,你不必担心。近期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就匆忙道别,朝道路尽头的拐角赶过去。在路过应星那一瞬间,少年看见了一抹转瞬即逝的银光,悬挂在对方脖颈间。

    来不及思量那是什么,华胥已经跑到棱角平钝的墙边,少女回头,向他道别般挥挥手,随后便再望不见身影。

    还没完全从诸多精神刺激下反应,应星懵然眨眼,下意识学着她的动作抬起手,神情茫然地晃了两下。

    可他面对的位置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在视野的空荡里思绪漂游,琉璃鸦玉得以雕镂的惊喜飘飘荡荡地碰到白珩邀约的记忆,随后触发师长不日到访的一级精神振奋键。

    纵然方才还在混乱的想法里反复颠簸到晕眩,回过神的应星还是惊喜交加地扬起了嘴角,后知后觉地开始喜不自胜。

    他在离开朱明便做好了久别难见的打算,但应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两位身居高位的师长,竟然为了他一同前来罗浮。

    将军与龙尊同时离开仙舟的情况很少见,如非巡猎出征,不然元帅很难批准。

    不知道两位长辈如何费心,但这都是见面后的事,他要先把黑眼圈睡掉,一如华胥所说。在此之前,他还得去找白珩赴约。

    多重激动人心的喜事凑一起容易让人有点头脑发晕,但应星还是迅速调整好先后顺序,平复好状态,接着向格物院外走去。

    朝霞般的温柔紫眸里亮着无比璀璨的光,一如他脸上的笑般耀眼明亮,意气风发。

    未及弱冠便一举摘获工匠至高成就的百冶;师长会在这过年的好时节来找他;珍藏多年的材料找到了无比契合且值当的用处……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

    天气仿佛豁然开朗,长风喧烈,此刻再不是岁末寒冬。应星隐隐感到一阵蓬勃激昂的情绪,像是在与他初来时微末的预感遥相呼应:

    他的时代,他的未来,属于他的一切光耀,都将在此时揭开序幕。

    他会是留名联盟的百冶,会是全仙舟,乃至全寰宇——最伟大,最惊才绝艳的工匠。

    他是朱明涅槃的烈火,是万古不灭的璀星。

    ……

    所有人都很满意当下的结果,无论是将军,是六御,还是几位司砧。

    留在小集议室的六位司砧桌前还摆着技巧造物,纵然技输一筹,但朱轮依旧表现得相当安心,不住地含笑点头:“有此天骄,我现在进十王司也死而无憾了。”

    “别着急进十王司,你这心态高低还有个五百年呢。”焚启笑着拍上他的肩。

    “五百年我都一千多岁了!”朱轮一耸肩甩下他的手,声音还是笑着的,“你当我是怀炎将军,能坚持这么久。”

    魔阴身在仙舟并不是无可谈论的话题,人们也常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算日子,还有多少年好活。几位司砧难得一聚,更是见一面少一面,谈及此事却是执着让对方久活,自己豁达地看淡。

    “最后两百年,”

    半垂着眼看向桌上的造物,朱轮口吻欣慰。他的尾音又低又慢,像是贯穿一生般的长叹:“逢良师,遇知己,还有私淑弟子和惊才绝艳的后继者,哪个仙舟人能有我这么好运。”

    “你把我们当空气。”

    曜青司砧翻个白眼,语气颇嫌:“怀炎将军当时是只带了你?我是不和你们来往?百冶是只管罗浮工造司?还是就你有徒弟?”

    “嘚瑟!”

    末了,他语气铿锵地甩下这句话,眼睛瞪了瞪。

    告罪地向见机声讨的好友们歉疚告饶,朱轮无奈地笑。忽而又联想起什么,笑容渐淡:“……应星是短生种,只怕到时候,我这个老妖怪还……”

    “什么话,”焚启低着眼笑,打断了他的声音,“应星今年二十都不到,有的是时间。你这么自称自己老妖怪,大家可不见得答应。”

    已经七百多岁的玉阙司砧抱着袖子,拉起脸冷哼:“临死前能见联盟百冶出现,老夫才是死而无憾的那一个,你们几个,慢慢和应星小子走着吧。”

    “长生八百年,不见得能有应星十年来得光耀,就算仅有不到百年的时间,联盟工造司在他手里,也能精进长达千年的技艺。”

    赞同声传来,与其他同伴不同,方壶的持明工匠抿唇皱着眉:“但我听闻,有人以应星寿数太短而反对交予实权。”

    眉头一跳,曜青司砧猛地拍桌而起:“一帮没本事的废物,实权给他们才是浪费!知不知道是谁反对的?!”

    “知道我就先动手了,你先冷静。”焚启口吻不急不躁,伸手拉对方坐回原位。

    曜青司砧几乎要跳起来,比百冶大炼应星出手前还着急上火:“冷静什么啊!应星这孩子不掌权难道当吉祥物吗!他们这就是歧视短生种!元帅怎么说啊!”

    “说其余仙舟票数不定,叫罗浮高层商议定夺。”

    “然后呢?!”

    “腾骁这不就拉了一帮子人在工造司嘛,刚刚还叫人送茶呢。”焚启向某个方向微一抬肘,态度平淡。

    狐人快被他这反应气死了,一拳砸在桌上恼怒道:“这我当然知道,他来的时候不就带着六御和罗浮龙尊吗!……等等?”

    “拉着人喝茶赶工呢,”罗浮高层的朱轮好心解开谜底,“都抱了一大包公文来,等着一起处理完再结束会议。好些人都被拽进来充数做戏了。”

    曜青司砧:“……”

    习惯性臭着脸,玉阙司砧将头微微抬起,眉毛低沉沉地压着:“等回去杀上几只鸡,别叫应星小子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这造物也叫老夫借去用用,点点那群蠢材!”

    “这些不过琐事,”焚启从善如流,“罗浮与朱明早已有所动作,就看余下诸位了。”

    话音落,狐人便眼疾手快地扑在桌上,衣裳配饰丁零当啷乱响,正好和方壶司砧装了个满眼金星。

    着急忙慌地捂着怀里的东西站起身,手还捂在头顶,他就呲牙咧嘴地道:“给给给!分你一个!他们罗浮和朱明都赢麻了你还跟我抢什么?!”

    持明语气同样微恼,紧紧抱着坚硬的机关抽气:“嘶……你说呢!方壶离朱明多远你不知道吗!”

    “行了,多大年纪还跟稚子抢糖似的。”玉阙司砧嫌弃地甩袖子,“去找找腾骁将军,看看他们怎么说。”

    焚启回忆了几秒,慢慢摇头沉吟:“大概还不行……龙尊今日的公文格外壮观。”

    “……潮沨,”顿了一下,狐人将胳膊肘杵到在场唯一的持明身上,“冱渊君工作量也这么大吗?”

    被视线集中的方壶司砧咬牙切齿地笑:“我一个打铁的,上哪看龙尊文书有多少?”

    持明目光仿佛在向外发射冰刀,狐人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往旁边挤走,格物院再次归于年中人影寥落的安谧里。

    面积最大的集议室中,此起彼伏的落笔悄然轻响,偶尔牵动出衣裳堆压摩挲的窸窣声。

    焚启预判得分毫不错,但未处理完公文的并不止是龙尊一位,而是全部。

    桌案依次摆放在两边,被厚重的公文众星捧月簇拥在中心,埋头着一众衣饰不同的男男女女,忙里偷闲地商议几句。

    华胥坐在丹枫斜后方,义务劳动地整理着批阅好的公文。耳朵里时不时钻进几句不痛不痒的询问,她头也不抬,将太卜韶琉处理好的公文放到手边某个小方体山顶上。

    “元帅已经下令,”腾骁执笔在卷轴上勾画,眉头皱着,“由我等决议是否授权百冶,掌管工造司。”

    韶琉闻言便抬头,声音柔和地表态:“百冶乃是全联盟工匠的表率,应星技艺精绝,已然得胜六位司砧,自当授以百冶之名。”

    腾骁不作答,转而向白衣青年问道:“丹枫,你如何看?”

    “不予权力的理由无非是应星的寿命与出身,”龙尊眼眸垂敛,苍青琉璃倒映着公文上的隽古字迹,“其一已有解,便剩其二。”

    司衡捏着笔,不禁笑起来:“龙尊大人真是毫不遮掩。我亦赞成将实权给予应星,其二之解便由我多嘴,横刀相夺了,望饮月君见谅。”

    丹枫并不在意,波澜不惊:“无妨,司衡请说。”

    统领地衡司的青年向他微拱手,继而直言道:“应星幼时便逃难至仙舟,乃是怀炎将军关门弟子,若以立场而言,他亦是我仙舟子民。”

    “不错,”司舵跟着出声附和,“我也认为该将统领工匠的实权交由应星。”

    “嗯,诸位同僚之见我已知晓。”武将面容难辨情绪,如炬双目向下一扫,锁定了两道身影,“景元、龙女,依你二人之见呢?”

    处理琐杂事务的少年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还会问及自己。而华胥差点把手里的公文跌下去,指尖触电般一收,这才未露破绽。

    左右看了看,小骁卫站起来,向座上的将军行了个礼,字字清晰地答:“景元并无异议,认为理当如往日授命百冶一般,将实权交由应星掌管。”

    “附议诸位大人与骁卫,”

    华胥站到景元旁边,行动礼仪得当,不卑不亢地补充:“短生百载于长生种而言固然短暂,但年岁无以相论本事。且联盟盟誓立契不破,理当一视同仁。”

    腾骁点了点头,随即道:“刚才的话可都记住了,景元?”

    再次被点名的少年有些茫然,融金双眸怔愣着游荡着思忖的情绪,随后在刹那间化为明了,弧眸应答:

    “回将军,都记住了,景元这就整理呈报元帅。”

    原来是在集思广益反驳的理由……这样想着,华胥小小松了口气,眉尖略显懊恼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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