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破破烂烂的旧麻布帘垂在堂上,恰好将昏暗的屋舍隔成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屋内燃着劣质的香,味道刺鼻。

    站在帘外的人身着一袭青衫长袍,身型偏纤弱,幽暗的烛火照在他一侧脸颊,仿佛光影透过轻薄的蝉翼一般盈润透亮,若不是他如整个朔州府的男子一般束着乌黑的头发,光是看背影,怕是会被人当成女子。

    只见他从衣衫中取出一张银票和一张麻草纸,放在靠近布帘的一张破木桌上,轻声道:“不曰先生,听闻您是这朔州城的名嘴,我有一个稀奇的故事想借您的嘴在三日之内传遍朔州城东西南北的茶馆酒肆,这是预付酬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一只干瘪的手从帘中伸出,抽走了银票和草纸,紧接着从里面传来狡侩的笑声,“公子忒谨慎了些,不过您既然知道我的名号,那便等着瞧好吧。”

    帘外之人微微拱手一揖,转身出了门。

    他步履轻快,穿过几条小胡同,便绕到了朔州城最繁华的正阳街。

    大乾开国以来,历经几朝,如今边境虽不太平,但朔州乃是京都咽喉,尚安定祥和。

    何况自新帝登基,取消了宵禁,此刻虽已过了戌时,但街上仍有商贩往来。

    他快步穿过街中心最气派的大宅院,从东侧的角门悄悄溜了进去。

    刚走了两步,便被人从暗处一把拽住。

    他惊得眼皮跳了几下,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来。

    “十三公子,是我!”

    听到声音,骆秋喘了口气,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记爆栗,“人吓人,吓死人啊!”

    可为揉了揉脑袋,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出大事了,老爷知道你卖鱼的事了。”

    骆秋心里一颤,面上却镇定如常,“我爹…他怎么会知道?”

    “我从柳姨娘院里的小厮嘴里听说老爷去了一趟南院,回头就发了脾气,嚷嚷着要将公子捆到明彰堂去。”

    “柳姨娘惯会看人下菜碟,以为在我爹面前告发我就能争个脸面,她也不想想每次她自以为立了功,我爹抬举她了吗?真是蠢!”

    “公子现在还管她蠢不蠢,老爷早打发人去西院等你回去呢,你还是先想想对策吧。”

    “无非是把我身上的钱财都搜刮干净,再将我打一顿。”骆秋早就想通了,别人犯错或许可以用各种方式弥补,唯独他总是免不了一顿打。

    “那公子…你不是说这段时日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少?要是被老爷都搜刮了去,可怎么办!”

    “放心,你家公子早就把急用的那部分银子藏好了。”

    骆家世代经商,到了骆秋父亲骆彬这一代,骆家已经是整个朔州府第一豪商。

    虽是豪商富户,但身为庶子的骆秋可没沾上一点儿光,毕竟他爹的儿子太多了,他的生母也不受宠,多亏他自己争气,经常做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惹得他爹“青眼”,好歹是没把他忘了。

    可为前脚将他卖鱼败露的事告诉他,后脚他就被家丁压着去了明彰堂。

    甫一进去,还没站稳,当头就挨了一盏泼过来的滚烫茶水。

    幸好他早有预料,一直戴着帷帽,遮住了一些,但脖子还是烫到了,纤细白皙的脖颈登时红了一大片。

    “你个逆子!竟然偷家中池鱼去卖,老子平日里供养你,让你缺吃少穿了?”一盏泼过去的热茶丝毫没有让骆彬的怒气消减,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骆秋垂头撇了撇嘴,确实没缺吃少穿,只不过日日吃糠咽菜,脸都快绿了。

    心中如此想着还不忘忍痛,从怀中取出卖鱼的银票,赶紧恭敬地递上去,“爹,这是卖鱼得来的钱,都孝敬您。”

    骆彬连看都不看一眼,却挥手让身边的管家将钱收了,横眉道:“小崽子,你当你卖鱼的三瓜两枣你老子看得上?我堂堂朔州骆家,竟要靠你去卖鱼?卖的还是你老子养在家中池塘的鱼!”

    骆秋缩了缩脖子,心道看不上你还接过去,哪次嫌少了?不过他可不会火上浇油,越发低眉顺眼道:“爹,您那一池鱼当初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养在府中不到半年,死了一半,我现下卖了两百两银子,这买卖不亏。”

    “什么?!”骆彬显然不信,递了个眼色给朱管家。

    朱管家会意,掏出银票查验,确实是二百两无误,冲他点了点头。

    骆彬顿时心生好奇,顾不上发火了,假作随意一问:“你是如何卖了两百两?”

    “爹,近日快到中元节,家家都要祀亡魂、焚纸锭,城中富户更是要延请高僧,为家族兴旺祝祷,儿子不才,就将这鱼分瓶装好,又请了小道作法,说是放生一条便可令家中一人无痛无灾,又提前在放生的池中备好鱼饵线,放生的鱼便可随饵而游,在水中写出一个福字,且每日得道之鱼仅售卖二十条,那些人信以为真,自然争抢来买,价钱也就水涨船高。”

    听罢他这一席话,骆彬略加思忖,脸上愠色稍霁,不过语气仍是欠佳:“既是如此,不算亏本买卖,暂且饶你一回,下不为例!不过这一个月你就禁足家中,别出去给老子丢脸了!”

    骆秋没料到这次居然改禁足了,他还有大事未成,还不如挨一顿打,“爹,要不…您还是老三样?禁足就免了吧。”

    骆彬登时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既然你自己讨打,老子便如你的意,朱管家找人来,给我压着他打!”

    骆秋习以为常,不等朱管家叫人,自己先脱了鞋袜,直接坐到厅中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骆彬见他毫无悔意,更是火冒三丈。

    朱管家也懒得劝了,直接领上人来摁住他便要打。

    骆秋赶在挨打之前,确认道:“爹,您要是打了我,就别禁我的足了。”

    骆彬气急败坏,毫无平日里朔州首富涵养,扯着嗓子骂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还敢还嘴!不打的你走不了路,你就不知道厉害!”

    “爹,您打吧,不过您既说了要打的我走不了路,那就不用再禁足了。”

    “还敢再犟!”

    啪、啪、啪…

    清脆的击打声从大厅中断断续续的传出来,一直隐在拐角处的可为听到了声音,不由地一阵哆嗦。

    又长又厚的竹板打在脚底心,一下又一下,慢慢的那种感觉像是烫红的烙铁粘在了皮肉上面,疼得骆秋汗如雨下,不过他始终没吭一声。

    直到脚肿成了猪蹄,骆彬才叫了停。

    骆秋缓缓地抬起惨白的一张脸,眼中布满了疼痛的酸楚,却不含一丝泪意,还硬是挤出一点儿苦笑说道:“爹,这下我是真的走不了路了…您不必费心找人看着我了。”

    “滚!”

    “爹有件事,我想问您…上个月您说咱骆家商行要在滁州府开分号,掌柜和跑堂不拘经验老道,只需精明实干,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与你有何干系!”

    “爹…您觉得我算不算精明实干的?”骆秋满怀期待地抬起头。

    骆彬似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先是愣了一下,才十分不屑地冷哼道:“你?我看你除了坑蒙拐骗十分在行,其他一塌糊涂!”

    “爹,我…”

    “你再废话,我就让人把你的嘴封上扔出去!还不快滚!”

    骆秋并不畏惧他的冷言苛责,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可一旁的朱管家却忽然挡在他前面,提醒骆彬今日还要核账,实在是没有功夫再耽搁了。

    骆彬奋力一甩袖子,大步迈出了明彰堂。

    骆秋半跪着起身,双手撑在地上,看着骆彬走远的背影,无奈垂下双肩,像是只可怜的小兽,一点一点地挪出了前厅。

    一干人则是冷眼旁观,没有一人上前帮衬,他没有看那些人的眼睛,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在他们眼中,他恐怕还不如一头畜生。

    可为早就在廊上等不及了,见他手腿并用几乎是爬出前厅的,连忙小跑上来,一把将他拽到了背上,将他背了起来。

    “公子,这次怎么打得这么重?”

    “这打…是你家公子自己讨来的…”

    “公子,你是昏了头了吗?”

    骆秋伸手用仅剩的一点儿力气从可为的额头上摸到了他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笑道:“你小子这么大了,还挤马尿…”

    可为难为情地低下头,“前些时候刚让您跪了祠堂,现下又把您打成这样,咱们家大公子流连花楼,三公子招猫逗狗,七公子只会遛鸟斗鸡,怎么也不见老爷罚他们,偏偏就罚您…”可为越说越觉得心酸,就连自己的老子娘也是迫不得已才把他卖到骆家当小厮,临走时还哭了又哭,怎么公子的亲爹却是个…混账,自己亲儿子又打又骂,还总坑儿子的钱。

    骆秋听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心下柔软,这小子自打六岁起跟了他足足八年,算得上这家里唯一真心为他着想的人了。

    骆秋揉了揉他的脑袋,吊着气轻声道:“大哥的母家是城东陈氏布庄和父亲有生意往来,三哥呢是嫡子,至于七哥的舅舅更是在京中当官,虽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咱家也有这么一个能和皇城扯上关系的人,好歹也有点儿面子。你家公子我呢,既没有一个当嫡夫人的母亲,也没有财力雄厚的母家支持,自然就不受待见了。”

    “可…”

    “可什么可…”骆秋才不在乎这些,就算现在给他爹娘疼爱,他也不稀罕了,他现在只一门心思地赚钱,将来有一日能有足够的钱傍身,到那时他便不用再怕了。

    “可为,明日你还得帮你家公子跑一趟。”

    “啊?公子你还没折腾够?”

    “没啊,命还在,钱还没赚,怎么算够?”

    主仆二人一边往最偏僻的西院走,一边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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