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早，圣旨到，沈猷被召入宫中。

    于缙的妻子栾氏，在沈猷刚出门不久便坐着马车过来探望何明瑟了。

    栾氏二十一二岁岁，中等身高，脸若满月，生就了一副好福气的面容，此时正大着肚子，看身形已经快足月了。

    何明瑟和她初次见面，却没有陌生感。有些人，看着让就人如沐春风，与她亲近也会快一些，栾氏就是这样的人。

    栾氏嫁来金陵已经四年有余，对城中的大小集市，各色铺子颇为了解。她见何明瑟住的这处宅子里面没什么家居什物，有些太素净，就连床上的挂帐，都没有。其余物品倒是可以日后慢慢添置，但是挂账在这个季节却必不可少。现在天热，江南一带蚊虫多，没得被咬了一身的包，便热心的要带她去集市中逛一逛。

    何明瑟想着她大着肚子，去人多的地方定是有诸多不便，便劝她：“嫂子身子重，不如在家好好歇着，咱们说说话，买东西的事情不急，待你坐好月子，我再去问你就是。”

    栾氏摸了摸肚子，却笑着说无妨，“郎中说我腹中的胎儿有些大，怕是不好生，要趁着现在多走动走动，也有助产的作用。在家中时婆母看得紧，不让我乱动，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你可别多想，就当是你陪我去逛逛。”

    何明瑟见她不仅热情，还为她着想，便也不再推辞了，答应了下来。等到去了街上，自己多留意她便是了，况且身边还有金葵和于家两个下人跟着。

    栾氏让车夫驾车去往三山街市，那边吃食多也有几家口碑不错的布行，距离里仁胡同也就是一刻钟的车程。

    二人在车上缓缓行了片刻，便到了三山街。此处街道窄，车不便进去，只能停在街口等，栾氏带着何明瑟步行进去逛铺子。

    这条街道虽然繁华热闹，但却并不宽。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大都是一些布行、米行、药铺、胭脂水粉店之类的，并无固定的酒楼和小吃店。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有很多临时卖吃食的小商贩也从四面八方赶来，推着小车或摆了地摊聚集到街上各个铺子的门口，加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显得更加拥挤了。

    栾氏在街边买了盐水鸭，俩人边走边吃，实际上何明瑟没吃几口，大部分进到了栾氏的肚子里，栾氏身体里还有个小的，胃口自然比一般人好上许多。

    栾氏不好意思道：“还说我陪着你出来逛，反倒是你陪我了。”

    何明瑟摆了摆手，笑道：“我原也是要出来的，只是刚来金陵，搞不清楚方向，多亏了嫂子今天带我来这一趟。过些日子你生了，我若是自己过来，有了今天这一趟，应当也不会迷路了。”

    栾氏扼腕道：“若是我肚子里没这个小的，本应陪你多多出来的。继之过一阵定是要忙着朝廷的事情，未必有时间陪你，这样吧，到时候我把我身边的丫头指派给你一个，让她带着你熟悉熟悉这金陵城。”

    何明瑟感激的看着栾氏，虽然栾氏热情，但是过一阵她生了家里也正是用人的时候，自己总不好在此时麻烦人家，便推辞道：“多谢嫂子了，继之说这几天就在外面雇几个下人回来，我跟他说让他找几个当地人就是了。”

    栾氏说也好，“我应当六月上旬就生了，等坐好月子，我再过来找你。”

    二人边说着话边沿着街边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这里有好多吃食是何明瑟之前从未见过的。金陵不愧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各式美食花样繁多，做成各种形状的，用花汁水、果子汁染成各种颜色的……就算是不吃，单单看着也能让人满足。

    走到了街的中段，栾氏对着对面一家铺面很宽的布店给何明瑟一指，道：“这家店的布料样式最多，金陵城里好多家的夫人，姑娘都喜欢来，我们去挑一挑给你做帐子的布，日后你若是想做衣裳，也可以到这里来。”

    何明瑟点头应是，小心护着栾氏穿过人群。刚刚到了布店门口，就听人群中一声高喝：“来来来，都闪开！”

    吵吵嚷嚷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何明瑟和栾氏站在布店前面寻声望去，只见对面过来了一辆八乘的抬舆。八个精壮的汉子不费力的将台舆高高担在肩上，众人啧啧，纷纷猜测许是哪家脚不沾地的夫人或姑娘，在巷口下了轿子，又不想走路，便让下人备了抬舆一路抬进来。抬舆一左一右两个中年婆子趾高气昂，走出了雄赳赳的气势。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足的阵仗，不知是哪路神佛如此招摇过市。这条街市井气浓郁，往来逛街的人也多半是平民百姓，以妇孺居多，见了这场面纷纷向街道两旁躲闪，给抬舆让出了一条路。

    何明瑟心道：好大的气势。

    那抬舆却在她身前不足三尺的位置被慢慢放下了，应当是因为天气炎热，抬舆四周未挂帘子，便于通风。

    透过漆红的花格子能看见内部有一个秀气的妙龄女郎倚坐在台舆之中，身量瘦弱，与这霸气的八乘的抬舆一点不相符。

    抬舆左右两个婆子率先冲到了布店门口，摆着手去轰站在门外看热闹的人。

    一个婆子扬眉高声道：“闲杂人等都让一让。”

    这声音，这气势何明瑟分明在哪里听过。

    她和栾氏被看热闹的人夹在了人群中间，随着后退的人群往后避让了几步。此时二人进不是，退不得，就这么被围在了人墙之中。她微微踮起脚尖，透过前面看热闹的一个个人头，向那个说话的婆子瞧了过去，好巧不巧，这婆子分明就是在商船上和沈猷争鱼的那一位。

    她想起了这婆子那日在船上说的话，想必主家应当是金陵的某位高官。

    兴许是老顾客了，布店掌柜闻声满脸堆笑的出了门，热情的给门口两个婆子鞠了一躬。

    另外一个婆子态度稍好，但是音量也不低，嘱咐掌柜道：“我们姑娘刚从老家过来，今日出门顺便过来裁几身衣裳，认认路，也不劳烦你着人去府上跑一趟了，只是暂时就别让别人进店了。”

    老板立即弓腰称是，随后转身进入店铺跟此时正在买布的顾客陪笑道歉，说现在有贵客到访，让他们过些时候再来。

    待清出布店里面的顾客后，抬舆上的女子在一众仆人的簇拥下缓缓下车，袅娜的进了店门。女子弱质纤纤，迈着小碎步，看背影正是当日商船上那位给沈猷送鱼的姑娘。

    一个刚从店内被清出的中年女子站在人群前，翻着眼皮，脸上写满了不满，朝地上啐了一口道：“这么大的排场，莫不是皇家的公主！”

    人群中的一个知情人示意让她小点声，“大家有所不知，虽不是公主，但是却比公主还金贵。”

    人群一阵唏嘘，纷纷向知情人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知情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她啊，是杨首辅的独女，你们说，是不是比公主金贵？”

    中年女子立即捂住嘴巴，偷偷向布店内望了一眼，小声道：“怪不得。”

    知情人继续说，“前几日刚从武宁老家被接过来，身子不好，这几日好多金陵城的名医都被请去了杨首辅的府邸给她诊病呢！”

    众人唏嘘了一阵，父亲是首辅又能怎么样，独女看着还不是年岁不永的样子，许是觉着她可怜，被从布店赶出来的几个人听他说完也渐渐消去了怒意。

    布店门口围着的一圈人，看过热闹后四下散了开去。

    何明瑟拉了栾氏的手往马车方向走，想想刚才的情形，有些后怕，万一人多推搡到了栾氏，出了了岔子她可是万死难当其咎了，“嫂子，你这些日就安心在家养胎，别再出门了，街上人，马都多。”

    栾氏叹气道：“我就喜欢热闹，但自从嫁给了相公，出门甚少，我也没交到什么朋友，甚是孤独。我家相公性子怪，说金陵官场乱，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同僚的夫人曾主动过来串门，想要结交于我，他都不许，让我尽量避着。好不容易等到你和继之来了，我又要生了。”

    何明瑟安慰道：“嫂子放心，你坐月子期间，若是怕寂寞，我定多去看你。”

    栾氏高兴点头说好，让何明瑟一定要来。

    ……

    此时，沈猷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大步进入了武英殿。

    殿正中之人正坐，年纪三十上下，身形微微富态，倒是生了一副不多见的好面相，见沈猷进来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他身旁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身子笔挺的中年人，见了沈猷，瞳孔一缩，随即目光中带着赞赏，一路随着沈猷的步子来到了殿前。

    沈猷看了一眼面前之人身前的图样，立即垂下头去，叩拜道：“臣沈猷，见过皇上。”

    “忠勇王，快快平身。赐座。”永光帝李植起身，亲自下来搀扶沈猷。

    沈猷起身，仍垂首，恭敬道：“臣不敢。”

    未等永光帝继续说话，他身旁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开口了，“忠勇王为我大鸿朝廷栋梁之才，皇上让你坐，你不必推辞，坐便是。”

    永光帝憨笑两声，又端坐回椅子上。

    沈猷此前并未见过此人，但能在皇上面前如此插言，当朝应当只有杨世宾有这个胆量了。

    沈猷微微抬眼，朝中年人行了一礼，温声道：“沈猷见过杨阁老。”

    杨世宾微笑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猷，带着欣赏的口吻道：“忠勇王真是少年英雄，老夫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未带过兵呢。”

    沈猷微笑落座。

    永光帝道：“此次朕将你召来，主要是认认人，政事过几日再商讨不迟。你刚来金陵，想必还没有落脚的地方，朕既然封了你为忠勇王，自然是要赐一处宅院给你的，忠勇王府的牌子已经挂了上去，一会儿我让人带你去看看。”

    将他火急火燎的召来金陵，却不商议政事，想必政事必不是和永光帝谈，此次他进宫也只是走个过场。他猜想过不了几日，杨世宾定会送帖子到忠勇王府，要私下里和他见面。

    沈猷谢过永光帝，应了下来。

    永光帝问简单问了沈猷一路上的情况，又和他拉了片刻家常，便放他出来了。

    “忠勇王。”刚出了武英殿，杨世宾紧随其后，在身后叫住了他。

    沈猷停步颔首，“杨阁老还有事吩咐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