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早来了？”

    “……人家一夜没走呢。”

    黑发少女推开病房门往外跑的时候，恰好与早上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擦肩而过。

    陌生的脸、陌生的白大褂——太康医院能在电闪雷鸣的夜晚中屹立不倒，住院部原先的医师和病人自然也都安然无恙——可那些医生经过林宴时所说的那些话，却仿佛场景回溯一般，让黑发少女不禁回想起那些属于她的、熟悉的记忆。

    但林宴没有回头，只是在心里默默应声——

    是的。

    她又来了。

    实际上，在三霄出事后不久，林宴就开始了她前所未有的“充实”高中生活，具体表现为一周五天住校、两天回家处理玄门相关事情。

    起初林宴需要操办的是林三霄和霍阵等人的葬礼，后来就变成了轮换着往和那年太康有关的医院、负责管辖太康医院那块的警局、以及可能与林三霄他们有关的其他“闹鬼”地点到处跑——说得好听叫“坚持不懈”，说难听点就叫“这个坎怎么都过不去了”，甚至林宴能够很清晰地察觉一切情感是怎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去，以及那些被她追问着、或者说“纠缠”着的人们，态度是怎么从最开始的“怜悯”、到后面的尽量回避。

    林宴能理解，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宴也深知这些人甚至可能都不知道那个晚上真正发生了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在不断重复着追逐真相的过程中，感觉自己还活着，有时还感觉这路上不只自己一个人。

    可就在林宴感到恍惚的当下，那阵大概是被小孩子打断的钢琴声，又再次响起。

    比起先前有些活泼的曲调，这次楼下的琴声沉静了下来，孩子们都再度被钢琴吸引了注意力，安静了下来。

    林宴也屏住了呼吸。

    她听到那一段段的旋律像一层层的海浪，从门诊大厅角落的儿童休息室开始，不断向她推进，而乐曲节拍里那些被演奏者反复强调的音符、则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平静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这些东西流淌在时光长河里，让林宴能够轻而易举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而起、无法忽视——黑发少女不由自主放轻了步子，她知道自己要去找到被她遗落在记忆里的、无可替代的金色纪念品。

    儿童休息室布置的很有童心，就连入口处的墙壁和拦截的透明玻璃拱门，都采用了向日葵的元素设计。

    而林宴远远地、从门诊大厅走廊的尽头，就一眼看见那架造型相当经典的三角钢琴。

    三角钢琴的周围是很多零零散散围坐的小孩子，他们专注的眼神都集中在演奏者的身上，就像一株株会自己追随太阳的小向日葵。

    清晨才刚起床的朦胧阳光透过窗，照在三角钢琴上，照在那个人俊秀的侧脸旁，就好像连他弹出的那些旋律、都在发光一般。

    林宴终于慢了下来。

    是的——她当然认出了那个人。

    比起方纯亦从始至终就十分吸引她注意力的外表，这一次，林宴反而先注意到的是对方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的、那样温柔的琴声。

    而正是因为林宴认出了那个人，认出了和这美好场景几乎融为一体的、现在大概还不认识她的方纯亦，所以她才必须停步，不让自己成为这融洽画面里格格不入的一笔。

    林宴在离方纯亦只剩下不到十米距离的地方停住了，或者说她卡着对方的视觉死角，偷偷躲到了另一边。

    黑发少女背靠贴满向日葵的墙壁，缓缓蹲了下来——她的眼神里带着些许迷茫，仔细看又能发觉那不只是迷茫，还掺杂了一些难过、和一点点无法解释的心疼。

    林宴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正处于被周围环境影响的低落状态下，可她的耳边仍然不由自主地回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可是方纯亦，为什么呢？”】

    【——像玫瑰一样，你本应该拥有更好的结局。】

    是的呀。

    太康医院如果没有出那样的事、又或者但凡对方的运气再好上那么一点点，方纯亦本来就应该是那样温柔的人，根本不需要林宴在《鲜花地狱》里用那样的方式强行向他保证，那些美好的品质从始至终都是属于他自己的，不会因为他是人还是鬼产生丝毫的改变。

    但现在林三霄和“林三霄”的举动，给了她重新锚定结局的可能性，给了她一个让对方全身而退的、宝贵的“回溯”机会。

    林宴闭上眼，侧耳细听着方纯亦的琴声，感觉短暂清明了一下。

    她忽然间理解了自己这次所要拍摄的主线为什么会名为“路过人间”，又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那时的方纯亦会对自己说——

    【“林宴。”】

    【“走吧，这只是你的一场梦。”】

    因为其实现在，林宴也是一样的心情。

    那种回到一切的最开始、需要决定是否让对方也面对接下来的荒唐结局的，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的心情。

    而且……

    林宴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就是这样吗？她要做的就是，“路过”、人间。

    “人间”当然很好，可如果她再上前一步，这又算什么呢？

    林宴想起霍阵起卦后怒而丢在桌上、说用它总是倒霉的那枚山鬼花钱，想起院子里时而喋喋不休时而又很是乖巧机灵的麻雀，想起林三霄和他那把自己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太极剑……所以，这一切其实真的也可以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尤其在意识到方纯亦本就是被迫牵扯进来的、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无辜的人的时候，林宴觉得自己需要做什么，已经非常明确了。

    时间太早，太康医院的走廊还没开空调，门诊大厅甚至还开了门窗和排气扇来通风换气，所以林宴终于从病床小毯子给的温暖里回过神来，意识到其实自己在“人间”，还是会冷的。

    林宴怀着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恍惚着把手往兜里缩去——她摸到了什么。

    黑发少女低头，拽出个十分眼熟的绿线铜钱。

    ……能不眼熟么。

    这铜钱打第一部影片《墓邻友好》，就被祝逍拿出来找她拜师了。

    林宴当时没提，但心里其实是清楚的——林三霄会给祝逍这样颜色绳子绑着的山鬼花钱，祝逍恐怕身体健康上有很大的改善空间。

    后面她决定了要收祝逍，实际上也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可现在这枚铜钱又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仿佛在警示她自己——真正命运里会与你有交集的人，命运一定会给提示。

    而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钢琴声停了。

    小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从室内传了出来，林宴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蹲在角落里思考了很久，连小腿都有些麻木了。

    可林宴还是没动。

    她就像还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比如……在等命运是否会给她的某个证明。

    “砰。”

    钢琴的盖子合上了。

    “呼。”

    有人轻轻推开了玻璃门。

    推门本身没有声音，然而儿童休息室的暖气和让人听了心情就会愉悦起来的童言童语一起飘了出来，一下子让窗外的阳光在走廊上有了实感。

    林宴终于没忍住，背过身。

    她本就待在那个人理应看不到的角落，于是此刻悄悄转移到走廊中间那根几乎可以遮住一个成年男子的柱子后面，伸手轻轻揉了揉眼睛。

    ——我没有哭。

    ——我没有哭。

    ——没有。不可以有。

    黑发少女轻轻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又释然地笑了笑。

    没错，这样也挺好的，就应该如此。

    原来这个决定，也没有那么难做。

    可就在林宴觉得自己此刻的“演绎”已经非常完美，同时非常符合“hater”在这部影片里对“路过人间”这条主线剧情的设计初心时。

    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步一步，坚定朝她走来的声音。

    林宴在拉着久趣从儿童休息室朝急诊大厅狂奔的时候，就发现了太康医院在走廊上铺的是标准一平方米瓷砖——所以这确实是诡怪论坛刻意选中的拍摄地点，因为就算是以前太康医院也有出于安全防滑考虑铺设的橡胶地板砖——但此时此刻，这些瓷砖已经第二次展现出了它的作用。

    在林宴和久趣往这边跑的时候，瓷砖起到一个增加奔跑难度的作用。

    而现在，这瓷砖又多了放大声音的效果，林宴甚至感觉方纯亦已经站在了柱子前，只要再往旁边绕开一步，就能看见自己——他当然已经发现她了，这点毋庸置疑。

    林宴几乎有点绝望地想——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她……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做出这个决定。

    下一秒，身后传来的却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对方似乎是在柱子前放下了什么，随后又如她所愿般、安静地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廊又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就像命运的潮汐。

    林宴小心翼翼地转身，低头看去——

    那是一小包方形纸巾，下面垫着大概是他刚刚用来演奏的装乐谱的文件夹，就这样放在地上的瓷砖上，却又不着痕迹地朝她的方向、往里推了一点。

    林宴愣住了。

    她以为她的行动已经很隐蔽……不，她又没有失忆，她的行动就是很隐蔽，所以他不该发现她。

    黑发少女颤抖着翻开文件夹，看到了对方刚刚演奏的乐曲，谱子还没来得及收进透明内页里，对方大概是匆忙一夹就出来了。

    林宴下意识想再把那些纸页装回去，可她刚触及纸张背面，却发现触感有些奇怪。

    她伸出手，指尖是一点白色的痕迹，颗粒感很重，就像……沾到了谁的蜡笔画一样。

    林宴将乐谱翻过去，发现几乎整个背面都被一颗巨大的白苹果占领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进儿童休息室，找到了一张英文儿歌碟片——果然，第一首就是“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的苹果歌。

    所以，这只能是小孩子的涂鸦。

    他们真情实感地向自己的大朋友抱怨，只是……

    林宴心道——

    那可真不巧，你们的钢琴先生大概、暂时不会发现这颗充满想象力的白苹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