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水滴下来的同时，方纯亦不退反进，朝镜子纵深处一躲，离开了会被黑发少女一眼看到的阳台。

    而进入镜面后，方纯亦才意识到这大概是对方的大学宿舍，因为他对阳台上这种材质的瓷砖和扶手相当熟悉——毕竟在上部影片《山中庙》登出后方纯亦就和霍阵一起站在宿舍走廊对面的天台上面面相觑。

    后来林宴回宿舍拿“伪装道具”的时间，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和霍阵没话找话地剖析过平芜大学的风水，最终结论是此校选址依山傍水、牛眠龙绕，相当适合建作墓地……这是后话。

    总之现在，方纯亦和林宴仅仅相隔一层镜面，前者可以很清晰地透过被擦干水汽的镜面观察后者的神情态度，而后者则定定地看向镜子里她背后空空荡荡的阳台，眼底神色晦暗不清。

    一秒后，黑发少女带有相当讽刺意味地“呵”出一声。

    与此同时，林宴似乎也意识到方纯亦正通过镜子观察自己，于是那“呵”呼出的白气不偏不倚，就这样恰到好处地覆盖住了方纯亦用来观察她的“可视范围”——实话实说，这举动带有浓浓的“眼不见为净”的警告意味，是相当经典的三霄作风。

    但这种做法的有效程度实际上取决于对面诡怪到底还剩下多少可以被称之为“清醒”的神志，至少方纯亦觉得如果来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其他什么专门搞恶作剧的诡怪游魂，大概已经直接被林宴教训一遍随后发配玄门——以平芜的地理位置，接手的大概率是春山，他还能直接把负责人给精确到徐古溪。

    但问题在于，方纯亦想要“看清”林宴，根本不需要在意这面标准宿舍阳台镜上欲盖弥彰的水汽和白雾——不过为了防止自己被现在明显心情不是很好的林宴直接“杀鸡儆猴”，他还是选择安静如鸡地待在镜子里，老老实实地等着对方放过他这个无辜的“过路鬼影”。

    方纯亦：“……”

    他很确定这个时候的林宴应该还没登入诡怪论坛或者进行过影片拍摄，否则对方的第一反应至少得是直接找hater发短信举报有鬼“玩忽职守”并且溜进现实世界吓人——

    而不是继续旁若无人地对着在她视角里才“闹过鬼”的镜子仍然自顾自地洗着她的牙杯，就好像她刚刚遇到的不是鬼，而是从阳台天花板上掉落、并且已经被她三下五除二处理好的一块墙皮。

    方纯亦电光石火间也终于理解了他在本场景的定位，但察觉到自己在这段“回溯剧情”里甚至连彩色立绘都不配拥有的时候、还是不免对大概率已经阵亡的那位“hater”心生怨念。

    针对，这是绝对的针对。

    不过“hater”自己连皮相都要借用林三霄的，看不惯他这种已经被疯狂针对却还是积极向上、保持正能量茁壮成长的有为青年，方纯亦觉得这也是在所难免。

    于是，方纯亦用稍微带着些无奈的眼神，看着镜外的黑发少女烦躁地取下洗脸时用来固定头发的发带——谁叫这家伙有刘海——随后又将她披在身上的蓝色兔耳毛绒外套裹紧了一点，开启了不依不饶的“熬鹰”模式。

    “……”

    方纯亦苦中作乐地想，自己也算是在“守株待兔”吧——就是不知道兔子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过路鬼影”身上是不可能有手机或者手表这种计时工具的，但方纯亦在还没进镜子的时候就大概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发现对面宿舍楼的灯已经全灭了，所以推测现在大概几近凌晨。

    但看林宴的架势，显然他不出来她就不打算走了。

    方纯亦扫一眼就知道林宴估计今天晚上闲得要死，不然才没空在镜子面前和自己耗。

    于是他在镜子里试图清清嗓子，以便出镜子直接和对方进行朴素的对话。

    但马上方纯亦发现自己只能发出类似“嗤”的气声，这听起来似乎除了挑衅并增加林宴的怒气值意外没有其他任何代表友好的沟通意义——好吧，方纯亦就知道以“hater”的个性、肯定不会只限制他的脸。

    可对面的黑发少女却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突然神情大变，随后用连方纯亦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飞”入寝室，顺便还打掉了阳台的灯。

    方纯亦：？

    他当即扫视了一遍这一整栋宿舍楼，确认至少现在就只有他自己一个“过路鬼”——但也正因此，他也愈发迷惑为什么林宴方才放弃地这么干脆利落。

    但反正方纯亦自己现在说不了有意义的话，于是犹豫几秒后，他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地“溜”了进去——

    坐在林宴床边阶梯上的时候，方纯亦甚至有些好笑地觉得自己的姿态十分酷似刚遇到自己不久、但因为那时的他还不能离开乱葬岗，所以总是在完成诡怪论坛的影片拍摄后用太极剑飞到乱葬岗、硬是要挨着他睡的边牧。

    不过就在方纯亦因为回忆恍惚的那秒，忍无可忍的林宴已经把床头那根已经在影片里证明过自己、并且让方纯亦本人印象相当深刻的红绳扔了过来，于是方纯亦想都没想直接抱头一缩……

    然后方纯亦才意识到，他那些因为吞噬乱葬岗诡怪而形成的“怨气”已经被林三霄“回溯”掉了，所以这红绳对他无效、刚才自己其实没必要缩那一下。

    方纯亦下意识“啧”了一声，为自己还没掰过来的自我形象认定。

    但很快他意识到，方才那声自嘲直接被对面还在气头上的林宴理解成了“嘲讽”。

    方纯亦：“……”

    他有些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比划着解释一下自己刚刚并无恶意——

    但这时候，刚才还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过路鬼影”、此刻却见缝插针地给了他制造了点“惊喜”。

    方纯亦发觉自己伸出的那只手的指尖带起了一阵微不可查的风——不大，但正好够吹起林宴此时已经放下来的刘海，不得不说，现在他的“挑衅”行为可以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方纯亦：“……”

    他觉得虽然这不是自己沉默最多的一次，但拍摄《怪默》的时候好歹他还能传递点正确的信息给林宴，现在这个剧情拍摄情况、方纯亦目前只想骂人。

    方纯亦带着些许平和的绝望，准备看看林宴会怎么“教训”自己——反正他观自己现状，觉得此劫无解。

    是又一根来自林三霄红绳、霍阵留下的山鬼花钱，还是……手机闪光灯？

    方纯亦懵了一秒，但随后以最快的速度躲开林宴的拍摄——不是，现在可是“命运回溯”时间，他要是这么早就暴露在对方面前，之后林宴进诡怪论坛开始拍摄影片的时候，这近乎就不好套了。

    只是逃回镜子的那刻，方纯亦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宴的技能光环会被诡怪论坛匹配为“美颜相机”了——

    但为了他自己长达六个副本才在林宴这边拥有的微薄“特权”着想，方纯亦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以防被对方直接迁怒。

    不过，抛下这古怪的、被“回溯”的前情提要不谈，他的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很好相处——方纯亦低下头，指尖轻轻点了点黑发少女在梦中也还是时刻拧起的眉心，有些心疼地倒推着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就持续这种高压的精神状态。

    但就像这个啼笑皆非的夜晚一样，很快新的白日又会随着亮起的天空到来——毕竟周而复始的日升日落，才是这个“人间”最窸窣平常、却也最不容忽视的“规律”。

    方纯亦原本以为，“路过人间”的主线拍摄，在林宴度过的那一整个落雪的白天，就已经拍摄完毕。

    可他却没想到……有人行使了“管理员”的权限，试图给他也补上一个、重返夜晚的结局。

    方纯亦并不陌生这种操作，毕竟他自己也在《鲜花地狱》的拍摄最后，硬是把朱鹍叫过来，给那时的演员们“补拍”了一个相对好些的结局。

    不过……

    此时此刻，作为被“照顾”的主演之一，方纯亦真心实意、却又大言不惭地向虚空中那个他暂时还看不见的管理员提出建议：

    “宴宴，你确定我们还是这个时候才认识吗？”

    “……会不会太晚了点？”

    那头的林宴貌似是无语，又好像是已经习惯了方纯亦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事风格，耐着性子回复他：

    “我们最早应该也只能在这个时候认识，再早也早不到哪去。”

    “劝你有什么心思自己先收着吧，小时候霍阵管我管可严了，做作业都来不及，哪来的空认识你。”

    明明是这么无情的拒绝。

    方纯亦却忍笑，随后不紧不慢地抛出他最后瞒着她的“秘密”，道——

    “没有呢，宴宴。”

    “我认识你比这更早。”

    早过这个命中注定的夜晚，早过黑发少女走过玄门索然无味的乱葬岗，甚至早过他们来到时光回溯后的、在圣诞节的清晨会落雪的太康医院。

    方纯亦想了想，自己要怎么形容这段、大概只有林三霄知道的“更早的认识”。

    他垂下眼睑，耳边却好像又响起了林宴在“人间”的早上、对自己所说的“闯片法则第三条”。

    方纯亦轻轻笑了笑。

    ——他知道怎么形容了。

    “宴宴，闯片法则最初是由管理员制定的。”

    “嗯。”

    “林三霄是第一任管理员。”

    “嗯。”

    “在制定法则的时候，‘hater’还没有凝聚出可以与他抗衡的实体。”

    “……嗯。”

    【精彩第一，死亡第二。】

    【极端的善和极端的恶，都可以延长存活。】

    【喜欢你，喜欢你，留下来，留下来……】

    方纯亦出神地盯向虚空，猜想林三霄此时应该已经准备好给林宴“交接”管理员权限了。

    于是他温柔道：

    “师父并不知道我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会选择向善还是向恶。”

    “但师父把那些力量给我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在方纯亦还在经历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的时候，他就知道：

    他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

    ……他要等到她长大。

    无论命运如何改变。

    最后，方纯亦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黑暗时光，等待着他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真好。

    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