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老旧小区的隔音并不算好，半梦半醒间容霁隐约能听到说笑声，她摸了手机看时间，已经中午。

    从房间出来，客厅里聊得开心的两人听到声响一齐望向容霁，秦臻在地质局工作，临近退休常坐办公室十分清闲，且地质局离家不远便趁午休回了家。

    见容霁过来，她站起身来，说道：“起来了？刚好你和芮芮聊，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

    容霁在旁侧的单人沙发坐下，家里被秦臻收拾得很干净，沙发边的小圆几上养着的绿植生机勃发，她俯身在下面寻了小喷壶浇水。

    倒没想到温芮会过来，容霁问道：“怎么过来了？”

    “下午的拍摄挪到晚上了，刚好空下来，”温芮说着，也凑过来摆弄绿植，一双圆眼眨巴眨巴地看起来格外乖巧，“我刚听阿姨说了，你最近没什么事，咱们一起去郦城嘛。”

    没等容霁拒绝，拿着东西路过的秦臻恰好听到，她出野外去过那边，于是插了一句：“芮芮要去那边出差吗？郦城那地方虽然比较偏，但气候环境这些都挺不错的。”

    “是吧！”温芮笑了起来，“那边新开发了一家特色民宿，主打的就是生态旅游，我这刚好有名额就想着叫小霁一起去呢。”

    秦臻回了厨房忙活，听了这话隔着菜入油锅的滋啦声大声道：“刚好年底了，小霁你要不忙就和芮芮一起去吧，觉得不错的话等以后我有空了，你还能给我当导游。”

    容霁原本是顾虑秦臻想多陪陪她，既如此，倒也仔细考虑起来，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也就同意了。

    -

    郦城的气温比江林高上不少，容霁换上轻便的外套在民宿喝茶时，温芮尚在飞机上。

    不知什么大人物莅临，民宿的员工着急忙慌赶过去，不过这些和容霁没什么关系，她优哉游哉喝了会茶，就往民宿深处随意探索起来。

    候鸟观测主题的民宿倚山临湖而建，除了更为温馨的环境，民宿不论从出乎意料大的占地还是一应俱全的设施来看都更像酒店。

    绕开生活区最后的温泉馆，往后就是生态科普馆，容霁饶有兴味地盯着候鸟科普看了会，随后望向旁侧的导览图，据平面图示可见民宿整体路线为环状，四通八达。

    观鸟区的位置偏后，她记着路线一路过去，渐灿的日光被更加茂密的树遮出缝隙，自然的幽静比之繁华的都市更让容霁自在，不知不觉已经步入山内。

    她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山林栈道中，视线只能透过右方高低错落的树枝空隙处俯瞰，而对岸湖滩之上的树丛里，停歇栖息的鸬鹚在东升的阳光下显露，几乎通身全黑的羽毛折射出绿褐色的光泽。

    容霁支着手机拍照，余光瞥了眼向右下分支的阶梯，往下似乎更加开阔。

    没等她做出是否向下的抉择，鸬鹚群飞掠而下往湖中觅食的行动就来得措手不及，好在眼疾手快，点了录制。

    她尽量放轻脚步稳着手机往下走，目光完全聚焦在手机屏幕里的画面。

    而同时被鸬鹚群吸引的，尚有刚刚和民宿负责人分开的周应川。

    方齐晚他一步，过来时顺着他的视线便是一怔。

    着装上柔亮的以太蓝并不突兀却显眼的出现在这一片黄绿之间，她侧身正抓着手机，即使相隔湖岸依旧可以感觉到沉静专注。

    “对面那是……容小姐？”

    野生动物拍摄主要原则在于不能打扰，方齐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在一片宁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周应川眉梢一跳，微侧过头，嗓音低缓道：“你先回去继续和关凌对接，我自己逛会。”

    方齐点点头，目光特意寻向周应川腕间，直到确定配备定位的表妥善佩戴才转身离去。

    容霁并不知道这边插曲，手机在自然光下些许反光模糊不清，却也不影响她沉浸于拍摄鸬鹚觅食的好心情。

    阳光恰好阴下时，放大了十几倍的镜头下，一只格外警敏的鸬鹚正仰着颈远远望来，祖母绿宝石般的眸子懒懒骨碌碌了一圈，便脱离鸟群飞往树丛。

    容霁也随之而动，镜头在挪动间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仍只拍到它潇洒隐匿的背影和不期然闯入镜头的男人。

    从这只鸬鹚之后，鸟群的晨间觅食紧急叫停，如飞出一般，成群结队又扎向深林，录制也由此终止。

    仍亮的手机屏幕上方弹出消息，容霁垂目点开。

    温芮：【我到民宿了，你这是在哪，怎么这么多鸟。】

    【观鸟区。】容霁打字回复她，已经没有继续逗留的打算，【我马上回来。】

    她将手机摁灭，静看向对岸。

    得益于良好的视力和对方熟悉扎眼的长相，容霁轻而易举认出对岸无头苍蝇般原地乱转的周应川，回国短短几天，唯二地两次外出，竟都与他碰上。

    明明是想躲着的人，却偏偏总是碰上。

    容霁收回目光往回下着台阶，又突兀停住脚步。

    她突然想起来，周应川是个路痴。

    视线蓦然投去，对岸的男人果然又从交织的路绕回原地。

    而知道周应川是个路痴这件事，是在容霁转回江林一中读高三时某个稀松平常的周日。

    她为给秦臻借阅地质书籍而去市图书馆。

    江林的末夏依然酷暑难耐，遇见周应川时，在馆内冷气充足的环境里，他短袖黑裤周身清爽，与刚从热浪中逃脱满头是汗的容霁截然不同。

    少年脚步相反，宽掌圈着一本厚厚的书靠在小臂，青筋微鼓。

    那时容霁刚转回江林一中不久，在关系不错的温芮口中得知，周应川为人疏冷。

    只是有赖于周应川班长的身份，容霁作为转校生常被他照顾，尽管如此，二人也并不算熟悉。

    节假日碰到，也不过默契地点头擦肩。

    容霁并未将这段偶遇插曲放在心上，需要的书籍置于书架高处，转身寻找梯子却发现少年又再次出现。

    他从过道走到她身侧，抬手越过她的肩，指节冷白修长轻而易举覆上深色书籍，转眼递到她面前。

    原以为是如同在学校一般，少言寡语的班长力所能及的绅士行为，对方却意想不到开口：“能带我出去吗？”

    “什么？”

    “我可能……不记得出口在哪了。”

    少年的语气如同丹凤眼一般严肃，拒不承认路痴，然而染上红晕的白皙皮肤和不易察觉的停顿，已然显露出些微可爱的死要面子。

    容霁难以联想，展现出近乎全能的周应川，存在这样的小Bug。

    而她的方向感，恰好与之相反。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

    想不起来具体，只清楚她始终无法坐视不理，容霁拐过最后一道弯，终于来到对岸。

    她抬眸望过去，看那好似又兜了一圈在她身前站定的男人，语调轻快：“好巧。”

    这话脱口而出，在雀跃已然呼之欲出时，容霁眼睫微颤压下情绪，抬眸强行镇定：“你要去哪？”

    一瞬间的失神被她拉回，方才一抬眼在对岸找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那一丝因路痴导致错过而产生的恼恨情绪转瞬湮灭，黑眸明亮凝着她，“去对面找人。”

    容霁眉皱了皱，疑心自己忙于拍照没有注意，语气犹豫：“我刚从对面过来，好像没有看到什么人。”

    周应川毫无犹豫点头，完全相信的模样。

    见他没有确切的想法，容霁还是有些迟疑：“你还要再过去看看吗？”

    笑意几乎遏制不住，周应川摇头：“不去了。”

    人已经在这了，还要去哪？

    他黑眸微闪，表情恰时表现出些微窘迫与无奈，“你现在回去吗？我可能得跟你一起。”

    -

    到民宿后，温芮放好行李才看见容霁的消息，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同时过去。

    出了主楼找到民宿区域分布图，看着上面复杂的路线温芮皱眉抬头四下张望，打算找个工作人员问路。

    恰巧迎面看见从里头出来的人，“你好，请问观鸟区怎么走？”

    被她拦住的方齐定睛一看，认出是此次受邀体验的女博主后仔细给她指了路。

    按照他说的路线，温芮慢悠悠往深处走，没走多远就看见容霁从生态科普馆出来，她面上一喜，正准备招手笑容就滞在脸上。

    温芮：？

    “见鬼。”她微眯眼，低声吐出二字。

    随即抱臂站在原地好整以暇，视线探究着在容霁和她身后的周应川来回。

    没有察觉到远远投来的目光，一路上两人零碎聊着还算投机，周应川跟着容霁出了生态科普馆，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民宿生活区，眉心不自觉深了些。

    自上一个话题结束后，两人之间氛围也骤然陷入沉默。

    他并非迟钝的人，甚至极为敏锐的察觉到容霁不太自然的拉开距离，只是始终找不到症结。

    “一会我是不是该和你说谢谢？”周应川步伐悄然，默默与她并肩，随着这突然的问题停住脚步，侧身半拦住她的去路。

    “嗯？”容霁被问得不解。

    “以前可没客气到搭个顺风车就要特意道谢。”

    话至最后，“特意”二字像被拖长，容霁分不出对方是认真还是调侃，心中尚不成型的分别腹稿被搅得更散。

    浅眸透着疑惑微扬看着他，却见他面上严肃正经得像是在解答疑难题：“那天晚上的举手之劳，你说了两次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