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神武四十一年,皇帝驾崩。

    按照大周规矩,宫中没有生育子女的妃嫔都要殉葬。

    乔拂雪素衣披发,立在矮凳上,眼前白绫飘动如雾,倏忽靠近,又倏忽远离,仿佛随时要将她拉入地狱。

    她静静听着殿内妃嫔们恸哭不止,心内空空的,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这一年,她才十六岁,入宫将将满两个月,连天颜都未曾得见,就要随着皇帝去了。

    她看了眼身旁的段采薇。

    段采薇和她同日入宫,两人同封才人、同居一殿。在宫中的两个月,冰冷的内廷,只有她们二人相依相伴,几乎无话不谈。

    段采薇比她年长一岁,总是非常照顾她,此时也是。接收到她的目光,段采薇朝她微微一笑,安抚地做了个“别怕”的口型。

    乔拂雪便也朝她微微一笑,做了个“我不怕”的口型。

    说不怕是假的,乔拂雪开始觉得冷,这素衣太过单薄,一点点风略过都仿佛能吹进她骨头的缝隙里,冷得她想打颤。

    殿内只有呜咽哭声,若是这殿内的怨气能化为实体,恐怕整个皇宫都已被浓浓黑雾笼罩。

    片刻后,管事的老太监朝殿内环视一周,尖细的嗓音森森然道:“娘娘们,时辰到了,请上路吧。”

    殿内哭声一滞。

    妃嫔们神色凄惶,但都没有动,要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头颅搁上这柔软飘忽的白绫,也不是件易事。

    老太监对这些妃嫔没那么多耐心,他冷冷道:“天色不早了,娘娘们还是尽快上路吧,不要让奴才们——”

    外头突然传来喧嚣,似是有人起了冲突,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蹙眉出去看。

    不多时,老太监匆忙退回殿内,神色狰狞,肩头竟被砍伤,潺潺流下血。外头呼声越发密集,兵戎相接声逼近,隐隐可听到马蹄奔跑,一支飞羽箭从外头射来,穿过窗纱,直直钉到地里,引起一阵惊恐的尖叫。

    妃嫔们久居深宫搞不懂发生了什么,有的已经被踢去凳子在白绫上挣扎,有的被内监按着头往白绫上套,有的则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走水了——”

    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呼,熊熊烈焰瞬间袭染内殿——许是哪里的烛台打翻了,这殿内到处挂着白绸、幔帐、绫罗,一烧便顷刻间往四处席卷过去。

    乔拂雪听到有人在喊。

    “叛军,是叛军攻过来了!”

    “别慌!走前处理干净!”

    殿内烟熏火燎,已有些看不真切。

    混乱中,乔拂雪感觉有人在将她往白绫上按,她不知哪里来的的勇气一口狠狠咬上那人的手,那内监不妨她力气这么大,一时吃痛松了手,她随即跳下凳子,伸手要抓段采薇,却抓了个空。

    她怔怔抬头,便见旁边段采薇的位子上凳子已被踢倒,浓浓烟雾中只见两只脚在空中荡悠,已无声息。

    乔拂雪来不及悲痛,就被一股向下的力拽得险些摔倒。

    她转身便跑,那人被她带的一个踉跄。

    “啪嗒”一声,是腰上的玉佩被扯落掉在了地上。

    她不再回头,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蒙头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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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在为迎新做准备,安府这样的人家更是门神、联对、桃符等一应俱新,一大早便有丫鬟们在阶下洒扫。

    柳晴从马车上下来,迎上一个丫鬟,笑道:“这位姑娘,劳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锦绣阁来送绣品了。”

    那丫鬟本是个粗使丫头,不认识她,但见她一身湖蓝裙子刺绣精细十分考究,想来送的必是夫人小姐的东西,不敢怠慢,忙进去通传。

    不一会,一个衣着体面、头戴簪钗的大丫鬟领了几个婆子出来了。

    柳晴笑着唤了一声:“翠云姑娘。”

    翠云是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看到柳晴也微微一笑:“柳姑娘来了,我们家表小姐总念叨着不知今年姑娘会送什么好东西来呢。”

    柳晴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好在还能入夫人和小姐的眼。”

    几个婆子已将满满一马车的箱盒搬了下来,翠云作请的姿势:“柳姑娘请,我们夫人已在堂内等着了。”

    安府并不很大,但玲珑有致,十分清幽,安夫人便在自己的闲花居品茶,身边她的小女儿正在写字。

    “见过安夫人、安小姐。”柳晴向两人见了礼。

    安夫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宜,总是眉目平和的模样,看着很是年轻:“柳姑娘请坐。”

    小丫鬟搬来矮凳,柳晴沿着边坐了。

    婆子们将柳晴带来的匣盒整齐摆在桌上,安夫人挑了几个打开,取过里面一把精巧的小扇子细细端详。

    这团扇比寻常扇子小些,很是精巧玲珑。

    上绣一只白色小猫,仰面作慵懒状,毛发蓬松,缕缕逼真,一双鸳鸯眸光彩夺目,安夫人将团扇举起,清透阳光笼上团扇,映得雪白毛尖闪闪发亮、眸光灵动栩栩如生。

    更妙的是,团扇背面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猫。

    正是柳晴最拿手的双面绣。

    “好漂亮的小猫!”安小姐脆生生道。

    她年方七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方才练字时便好奇地偷偷张望,此时看到这活灵活现的小猫再也耐不住性子,丢开了手里的笔。

    柳晴笑道:“这把小团扇给安小姐玩。”

    “瑢儿,不能将笔乱搁。”安夫人无奈笑笑,将小团扇递给安瑢,“拿去玩吧。”

    安瑢得了团扇,高兴不已,拿着上下翻看,问身边丫鬟:“你瞧这小猫像不像玉虎?”

    那丫鬟俯身笑道:“像极了,小姐,简直是一模一样。”

    玉虎正是安瑢在府里养的一只白猫,这面团扇是柳晴特意给安家小姐做的礼物。

    安夫人朝柳晴摇摇头:“这个孩子玩性大,总耐不住性子,不像她表姐最爱读书写字。若能像她表姐三分便好了。”

    “安小姐年纪小,正是爱玩的时候呢。”柳晴笑道。

    又问:“表小姐今日不在?“

    说到这个安夫人露出些担忧的神色:“持盈前些日子着了风寒,这两天是好些了,却总不肯见人,我担心她还有哪里不适,她却不肯说。从前在琴州时你与她最好,不如你去看看她?”

    柳晴本就想去见见文持盈,闻言便应了一声,随着翠云去了安府表小姐文持盈的住处。

    安府子嗣不多,安夫人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文持盈便独自住一个院子,院名清竹居。

    听着不像小姐的闺房,倒像是修士隐居的地方。

    文持盈却很喜欢,她在琴州时就素喜文人墨客临竹而居,如今清竹居里一帘幽竹,她在屋内挥笔作诗,眺望窗外碧色如玉,最是惬意。

    但今天柳晴走进清竹居,却不见轻松惬意之感。

    只见文持盈一身白衣歪在榻上,挽好的长发也略有松散,手里动作飞速似在戳着些什么,眼神有点呆滞。

    她全神贯注在手里的东西上,连有人进来也没发现。

    柳晴疑惑地望了眼坐在一旁矮凳上苦着脸给文持盈分线的大丫鬟泽芝和杏烟,泽芝见是她,无奈地叹口气,继续低头分线。

    文持盈仍旧没有抬头,听到泽芝叹气才说了句:“你叹什么气,姑娘我才是遭了秧了。”

    “文姑娘遭什么秧了?”柳晴笑道,“我瞧你手里的活计才像遭了秧了。”

    文持盈手里急匆匆的正是在绣一扇双面绣屏风摆件,只见她手里动作飞快,准头却跟不上速度,一只仙鹤愣是绣得像个大呆鹅,柳晴实在看不得这样好的绡被这样糟蹋。

    文持盈这才发觉屋子里多了个人,她抬头一看,竟是柳晴:“柳姐姐!”

    她手里动作仍不停,几根错针不知将线引去了哪里,嘴里招呼:“杏烟,倒茶。”

    杏烟如蒙大赦,丢下手里一团团的线,就跑去倒茶:“柳姑娘,请喝茶。”

    柳晴饮了口茶水,好奇问:“文姑娘,你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文持盈叹口气:“准备贺礼呢。”

    柳晴正巧饮了一口茶,闻言险些被呛到:“贺礼?这个是要送人的?”

    文持盈脸色有点僵,看着手下的东西,显然也觉得不太拿得出手,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了。”

    原来年节里,静远侯府的太夫人六十大寿,文持盈要随着安夫人一同去赴宴,既是拜寿,就得准备礼物。

    静远侯太夫人锦衣玉食一辈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的就是个心意,所以安夫人建议文持盈亲手绣一扇屏风摆件做贺礼。

    文持盈虽是应下了,可是她一门心思在舞文弄墨上,京城里一起吟诗作赋的姑娘们太多,每日有去不完的诗社小宴,琢磨不完的锦绣诗句。

    刺绣屏风之事,不过偶然得了空想起来时绣一会。

    原本盘算着日子倒也还来得及,谁知道前段时间,偏偏又病了,烧得迷迷糊糊拿不起针线,只能躺在床上干着急。

    眼见着日子越发逼近,她才绣了一半,这下是真急了,待到身体好些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绣。

    因不敢让安夫人知道是自己拖沓才导致礼品未完成,才躲着不见人。

    只是急匆匆赶出来的东西未免不尽如人意。

    泽芝道:“姑娘好不容易好些了,这两天日夜赶着绣,夜里又咳起来了。”

    柳晴看文持盈面色苍白,脸颊微红,嘴唇干燥,嗓音微哑,显见得病没好全:“文姑娘还是喝口茶歇歇吧。”

    文持盈沮丧地说:“我也想歇歇,只是不过多少日子就要去贺寿,年节里更没时间做,我才这样急。哎,都怪我。”

    柳晴拿过她手里绣了一半的屏风细细端详,半晌道:“大过年的养好身子要紧,你若信得过我,这个我替你绣,如何?”

    “当真!”文持盈眼睛一亮,她熬了几个日夜,着实是有点撑不下去了,柳晴若愿帮忙,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她忙不迭起身要挽住柳晴的胳膊:“柳姐姐,你帮我这个忙,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柳晴打趣道:“那倒不必,只求你别拿你赶时间绣的东西出去见人,不然我的名声就要变成教人绣呆鹅的了。”

    毕竟在琴州时,文持盈随她学了三年的刺绣。

    文持盈噗嗤一笑,忙忙道:“柳姐姐的绣坊就是我的绣坊,我一定帮柳姐姐的绣坊在京城扬名!”

    文持盈撑着病体要送她出府,被柳晴按回了床上。

    这日天气虽冷,阳光却好。

    柳晴坐在雇来的马车里,掀起帘幕,看到人群熙来攘往、车马川流不息、沿街小贩高声叫卖,京城的大道明亮而整洁。

    这一年,离她从殉葬中逃生已有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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