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柳晴都不由呼吸一滞。

    他一头乌亮的长发用玉冠束起，长眉入鬓，凤眼明湛若秋水，鼻梁挺直如雕刻，微薄的唇轻抿，一身玉白色锦缎长袍，领口袖口皆滚金边绣着精美的花纹，袍上暗纹绣着祥云竹叶，在阳光下微光闪动，腰间系着金色腰带，垂坠如意玉佩，丝绦随风而舞。

    明灿的阳光笼在他身上，给他清冷的眉眼镀上些许暖意。

    他身姿挺拔，行止优雅，步履从容，衣袂翩飞，举步踏进锦绣阁，简直将这小铺子映衬得如同仙阁。

    但柳晴总觉得他和上次相见有点不一样，虽然说上次也俊美，也潇洒，也清雅如谪仙，可是，总有哪里不太一样。

    待到人走到她面前，她看清他发上那顶雕刻精致、讲究无比的玉冠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

    今天的言公子好像过分讲究了。

    上次见面时，言公子一身青衣虽然也质地考究，但几乎没有花纹修饰，除却腰上一把折扇，其余再无配饰，现下京中公子时兴拿扇子当装饰，什么时候腰间都别把扇子，他应当也是随手拿了把就出门了。

    但今天的言公子，一身装束明显是精心挑选，处处透着风雅精致，他原本就长得极好，这样一打扮，更是俊美到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柳晴轻咳了咳，才强迫自己别再盯着人家看：“咳，言公子早。”

    谢昀顿了一下才记起来上次他随口给自己编了个言均的名字，他微微点了点头：“柳姑娘早。柳姑娘的腿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柳晴笑道：“已经无碍了，还要多谢公子上次送来的玉清膏，我一用便好了，当真是神药。”

    谢昀道：“无事便好。”

    柳晴从椅子上下来：“言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取扇子。”

    谢昀袖子下头的手指微微用力，让自己绷住神情不要太激动，面上只静静应了声：“好，麻烦柳姑娘。”

    其实，他今天卯正就已经到锦绣阁门口了。

    他每日卯时上朝，今日朝臣没有多少本子上奏，卯正不到便退了朝，原本该回启明殿用早膳，可是他实在是迫不及待，便提前出了宫。

    这几日，他总数着日子，这是他第一次发现短短五日居然这么漫长，只是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无暇出宫去锦绣阁看一眼。

    眼见五日之约时间将到，前一晚，他熬了个通宵将手头事务都结了，今日才能出宫一趟。

    如此，到锦绣阁门口的时候才卯正出头一点。

    天光都未大亮，锦绣阁还没有开门。

    谢昀站在门口看着牌匾上那字迹秀丽的“锦绣阁”三字，思量了一会，觉得不能在门口等着，这样显得太急迫，太……奇怪了。

    所以他避到了一旁墙壁的阴影中。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凉，他穿着单薄，倒也不觉得冷，只看着日头算着时辰，琢磨着一会见了面该说什么话，待到太阳慢慢升起，终于看到一身水绿长裙的柳晴款款而来。

    柳晴长发半挽，乌亮青丝柔柔垂在肩上，精巧的蝴蝶发钗垂下细细银链，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微微跃动，闪着细碎银光，绿裙柔婉飘逸，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一双明亮的秋水眸顾盼生辉，满是轻松笑意。

    她从面前走过，天光在她身后大亮。

    不是虚妄，是真实的，她真的还活着。

    谢昀心头一跳，耳朵尖有点点发热，他下意识便赶紧往里又躲进去一点，怕被看到。

    狭窄的墙下，他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柳晴没有看到他，她哼着小曲开了锦绣阁的大门，一只橘白的小猫从不知道哪里窜出来，朝她喵喵叫着，她便弯眸一笑，摸了摸猫头。

    仿佛一幅画。

    谢昀怔怔瞧着，瞧着她走进店里，他说服自己再等一会，再等一会。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他又看了眼身上，衣裳都还妥帖，丝绦也未凌乱，摸了摸头上的发冠也端正，这才勉强压下心里的急迫，逼着自己步伐如常地走去。

    他想，要从容，要淡定，不能透出异常。

    现在柳晴去里间取扇子，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回忆了一下方才他走入店时的神态举止和言谈，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啪”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谢昀循声望去，就见锦绣阁门口站了个青年女子，她满目惊艳地看着谢昀，地上落了个竹盒子，应该是进门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见谢昀望向她，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蹲下去捡盒子，结结巴巴道：“抱歉，请问公子是来买什么？”

    原来是锦绣阁的绣娘，谢昀朝她微微颔了下首，简洁道：“来取扇子。”

    恰好这个时候，柳晴从里间取了扇子出来：“珂娘你来啦，这就是那天灯会遇到的好心公子，我刚去取给他的扇子了。”

    珂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她朝谢昀盈盈福了福身子：“多谢公子当日送柳妹妹去医馆。”

    谢昀和气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珂娘进里间收拾东西去了，柳晴便从匣子里取出扇子递过去：“不知是否合言公子的心意？”

    谢昀几乎是郑重地从柳晴手中接过这面扇子，扇骨触手温润细腻，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扇面，当那幅云山雾海展现在他面前时，他怔住了，久久未语。

    柳晴本来对这副扇面十分满意，也很有信心言公子会喜欢，现在却有点摸不准情况，这言公子看着扇面，眸光微动，也不像是不满的样子，可偏偏又不说话。

    她等了片刻，忍不住开了口：“言公子，这扇子可有哪里不妥的？”

    谢昀轻声道：“云空山。”

    他的嗓音清澈如幽泉，低低说来，很是动人。

    柳晴愣了愣：“公子去过昆州云空山？”

    谢昀抬起头，一双明静若清月，又幽沉如古井的眸子似乎起了些波澜，他深深地看着柳晴，让柳晴觉得那眸中似乎酝酿了千言万语，复杂难言，偏偏无法说出口。

    谢昀：“幼时曾和父母去过，还记得山中景色极美。”

    柳晴也璀然一笑：“是，那山景着实令人难忘。”

    谢昀将扇子合起，认真地看向柳晴：“这扇子极美，我非常喜欢，多谢柳姑娘费心。”

    绣出来的作品能得客人喜欢，柳晴自然欢喜：“那我就替公子装起来了？”

    谢昀点点头。

    柳晴重新将扇子放进盒子中，静了片刻，她问：“公子当真不是昆州人士？”

    谢昀看着她：“姑娘为何这样问？”

    柳晴笑道：“只是觉得公子看着有些面善，我幼时也在昆州住过些时日，或许是曾经见过呢。”

    这话是她胡说的，她完全不觉得言均面善，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位言公子，她总觉得言公子对她好像有点奇怪，好像……曾经认识她。

    谢昀依旧望着她，双眸坦荡，神色淡然，仿佛方才那一点情绪波澜都是错觉：“我是景州人士，只是幼时曾去过昆山游历，应当没有见过姑娘。”

    柳晴摸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便道：“景州，就在昆州附近呢，离京城遥远，公子怎么想到来京城呢？”

    谢昀道：“我是入京来赶考的。”

    春闱将至，这两日街上到处都是从各地赶来京城的举子。

    柳晴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提前祝言公子蟾宫折桂、前程似锦了。”

    谢昀道：“多谢。”

    柳晴从柜台后头绕出来：“言公子上次说要给妹妹挑礼物，不知道言公子的妹妹喜欢什么样的，小店可有看得上眼的？”

    谢昀想到谢昭说的那些喜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有没有别致一些的，比如螳螂、蚂蚱这样的？”

    如今一般绣品店里都是些花鸟图纹的绣品，谢昭这样的喜好实在独特，谢昀也不知道锦绣阁会不会有。

    谁料柳晴眼睛一亮：“公子请随我来。”

    说着领他去了店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了一堆香囊、扇子等物，还有一面小屏风，上面绣了浅金沙滩，两只挥舞着钳子的小螃蟹，很是别致。

    谢昀没想到锦绣阁当真有，取过屏风仔细看着。

    柳晴笑道：“这些大多是我们段二娘绣的，她很擅长绣这样的小玩意儿，如果言公子看得上，里面还有。”

    “这个螃蟹屏风着实别致。”谢昀思量着谢昭公主府里的装饰，觉得这个小屏风很适合摆在她妆台上，便定下了主意，问，“这个屏风多少银子？”

    柳晴笑道：“言公子第一次来，这个便送给言公子，谢公子多次相助。”

    谢昀却道：“举手之劳罢了，这屏风的钱还是要给的。”

    柳晴便换了种说法：“这也是我们段二娘的习惯，凡有要买她的小件绣品的，第一件她都不收钱，她若知道今天有人喜欢她的绣品是会很高兴的，公子便收下吧。”

    听了这个，谢昀方没有再坚持，只是又选了其他几样，到底付了几十两。

    扇子拿到了，东西也买完了，终于还是得走了。

    谢昀有些不舍，可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留着：“多谢姑娘招待，小妹一定十分喜欢贵店的绣品。”

    柳晴盈盈一笑：“言姑娘喜欢就好，有空言姑娘也可以来店里逛逛。”

    恰好这时有位女客唤她，她便笑道：“言公子慢走，我失陪了。”

    谢昀看着她走向那位女客，将要走出门之时听到她对那女客说：“夫人，后日我要往清宁山烧香祈福，只怕不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