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崇文四年,江左青隐渡。

    “家主,已经晡时一刻了,比预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不少了,这烟雾起来了,恐怕是要下雨了。”一旁的侍女小声地在曲鸢耳边提醒。

    曲鸢滑了一下手腕的白玉镯子,眯起眼睛看着近处的一只乌篷船,“去多准备一把伞具,我等会带她去晚春茶楼。”

    侍女领命而去。

    欸乃一声山水绿,青山绿水在烟雨朦胧中虚幻地吻着,山不动,水花发出响声。一只乌蒙船的船头,站着一个靛蓝色的身影。

    曲鸢低头理了一下自己的藕色襦裙,准备往渡口走几步时,那个靛蓝色的身影却已然跳到了她的身前。这人一手撩起帷帽露出她蓝红异瞳,一手按着她的三把剑,冲她打招呼:“哟,别来无恙啊,曲——家主。”

    曲鸢也笑着回应:“许久不见,冷按察,倒也不用这么生疏,当年我们一起求学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呀,还是叫我风荷就好。倒是你现在的表字是——”

    “云归。”冷时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白玉镯子,“风荷?很有意境的表字啊,做了家主居然不改表字?”

    曲鸢拉过冷时的手向千灯街走去,“是呀,现在夏季,正是我当值郡主的时间,这几天回来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和我说,你说是吧,冷按察?”

    江左多名门望族,以庄、沈、曲、陆、白五大家而最为出色。庄氏以育才见长,沈氏以占卜见长,曲氏以医术见长,陆氏的贸易是首屈一指,白氏则以武术而显名江左。

    大族们成立江左郡,除庄氏大家族以四季划分时间,轮流作为郡主,统领江左的繁荣发展,而庄氏则与藏尽天下书的风雩阁合作,在萧山书院培育大批人才。

    走到周家桥附近,许多人流往一个青烟袅袅的观音庙挤过去。路边卖货郎卖力地展示各种小玩意,引得人头攒动。

    冷时小心地拨开人群:“风荷家主啊,你就别打什么官腔了,区区一个按察头衔,做做监察的活而已。我们还是把正事谈一谈吧。”

    一行人一路来到春晚茶楼的天字号房,曲鸢点了一壶明前,沉香缭绕。

    冷时解下帷帽,从随身携带的小竹筒里拿出了一张被折得整整齐齐的纸:“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个案件,风雩阁的意思是希望可以尽快找出幕后黑手,这几次的杀人事件让阁主很不安,特地让我从长安回来,协助你们解决这个事情。啊,太久不会这个地,我居然有点品不出来这个茶了。”

    曲鸢确认过信件,一脸严肃地说:“这个事恐怕很难轻易理清楚。沈太卜已经推算多日,每次推算出来一点线索,我们都会扑空。”

    冷时吹了一口茶,收起轻松的表情:“沈太卜?沈缨吗?”

    曲鸢把新上的桂花糕往冷时那边推了推,“是啊,现在太卜署也是对这个事情焦头烂额,现在白氏新上任的白鹤也是手无足措。白氏掌管江左大部分安全,他们麾下的队伍被称为玄鹤军,算是整个江左行动最快捷的队伍了,居然还是追不上。”

    冷时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确实头疼,沈氏的谋略与白氏的武力居然都无法解决,还是屡次发生命案,真是人心惶惶。啧啧啧,可怜的沈缨啊,名动江左,被誉为江左推算第一人居然也算不出来。”

    曲鸢拿出一块刻着“江左长安”四个字的令牌往冷时那一推,“是,你可别幸灾乐祸了。风雩阁把你找回来,也算是给我们添了一位大将。你和庄氏的谋略,沈氏的情报推演,白氏的武力速度,我和陆氏负责各位的财力,只能一起解决了。”

    冷时突然有点心虚地问:“我能问一下,现在庄氏那位和我当年撩的那位应该不是一个人吧?”

    曲鸢笑意盈盈:“这个还是你自己去看吧。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就记起来你那无疾而终的初恋。说起来,你当时怎么就不等等人家的回答呢?”

    冷时收下令牌,被呛了一口桂花糕:“你可别说了,我真希望这次合作的朋友不是他。说起来,目前参与的人员确定了吗?”

    曲鸢遗憾地回答:“目前只知道沈缨和白鹤会参与,另外二位还在商量中。不要紧,今晚上我们在沈园开会见面,你很快就能知道了。你这段时间打算住哪里呢?”

    冷时饮完最后一口明前茶,“沈缨那边吧,只要不是什么萧山书院我都愿意。”

    曲鸢拉长声音揶揄:“是,萧山书院那可是往事不能回头的圣地啊,你说是吧?”

    沉香已尽,二人站起来准备离开茶楼,却见楼外下起了小雨。

    一个身着靛蓝色狮子暗纹的人迎上来:“在下望舒,听闻冷按察和曲家主在此,家主特意令我在此等候冷云归。”

    曲鸢扫了一眼他的暗纹,“名刺让我看看。我可不能把人弄丢了。”

    名刺被恭敬地递了过来,望舒两个字旁有一只狮子纹样。

    曲鸢向冷时点点头,“既然沈照银都在等你了,想必也是想和你叙旧了,那你就去吧。今晚见。”

    冷时从曲鸢侍女手中接过油纸伞:“行啦,茶很好喝,谢谢你的款待。你去忙吧,我得和他走啦,你不用担心,晚上沈园见吧。”

    冷时看着人来人往,突然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似乎也是在这样烟雨朦胧的天气,那天似乎也有人撑着油纸伞,自己还提着一包在百戏街买的桂花糕。

    冷时撑开油纸伞,问望舒:“你能带我绕路去一下百戏街买包桂花糕吗?”

    望舒点点头:“好的,我们正好顺路,前面左转就行。”

    当年的豆蔻年华的少女已然嫁做人妇,冷时从老板娘手中接过桂花糕。

    冷时犹豫了一下:“望舒小哥,我们能不能绕一下路?”

    “绕到哪里去?”

    “我这不是七年才回来一次吗?我打算去萧山书院山下那个亭子看看。”

    望舒看着冷时的眼神逐渐疑惑:“冷按察今天要上山吗?山路湿滑,恐怕不容易。”

    冷时故作深沉,叹了口气:“不,望舒,你知道这样的烟雨朦胧的天气最适合做什么吗?适合祭奠我那逝去的旧情啊。”

    年轻的望舒小哥感觉自己吃到什么了不得的瓜:“逝去的旧情?”

    冷时看着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我和我初恋相见的第一次,就是在那个亭子。我当年一眼就爱上他。后来我拼命追才追到手,后来的七年,了无音讯。”

    望舒小哥一脸惊恐:“冷按察,我这就带你去。”他一脸大人物的瓜听多了活不长的表情。

    二人一路来到两棵银杏古树下的长亭。这两棵银杏树主干大约六七围,枝干离奇。江左多河湖,因此一下雨就起雾,抬头望去犹如苍虬蟠踞在云霄之间。

    “就这里了,冷按察,正好没人。”

    冷时看着银杏树,心里一股遗憾的情绪油然而生,“你让我缓缓。”

    冷时一时戏精上身:“你知道吗?我旧情特别善良,当年最开始拒绝了我,但是后面看我因为受了挫折,不辞辛苦地为我补了半个月的书类,总算让我的书类不拖后腿。除此之外,他左眼下的泪痣让我真是魂牵梦绕。”

    望舒本来被风吹得有些许冷飕飕,听着这番剖心话只好附和:“确实。”

    “我记得我第一天见他,就是这样的天气,然后他看我一个人可怜兮兮,全身淋湿了,而且没有伞,于是带我一起上山。”

    望舒附和地点点头。

    冷时继续回忆道:“他那天穿着他们家的青色衣衫,上面是萧山的暗纹,然后看到我……”

    望舒突然感觉不太对劲:“等等,萧山的暗纹?他姓庄?”

    冷时作痛心疾首状:“是啊,我这不故地重游,企图游亭惊梦吗?虽然旧情已逝,但是生者如斯。”

    “后来呢?”

    冷时继续回忆:“他说了一句话,语气有点冷,大概是问我怎么不带伞?你让我想想具体的话语。”

    一个略微冷淡的声线从后面说道:“夏日多阵雨,萧山书院常常提醒伞具,为何不带伞具?”

    冷时一脸惊讶:“不错!望舒,就是这种语气!你模仿得很像啊!连内容都差不多。”

    望舒愣住:“冷按察,我没有说话。”

    冷时和望舒对视了一会,升起不妙的预感,手已经按到了剑上,转身正准备拔剑时,却有人的动作比她还快,那个人按住了她的手,冷时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庄卿的长相是带有传统的水墨画的气质,眉眼淡淡,皮肤白皙,看起来非常具有书卷气,左眼下却有一颗泪痣,仿佛萧山上的一点湖水。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头绳整整齐齐地束起来,墨色的头发也有些许湿润。

    青色的衣尾略微沾上了些许雨水,青衣上的萧山乐游图仍然清晰可见。腰间挂着一颗明月珠,想必刚才走路是包了珠子,才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垂下眼,非常专注地看着冷时,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

    冷时的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似乎他长高了些?原来他变成家主了吗?怪不得从暗纹换成了萧山乐游图明纹。

    冷时收起手,只好赔笑着说:“这位朋友不知何时到来,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可真是相似。”

    庄卿看了看她手上提的桂花糕:“从你说萧山的暗纹那里开始。”

    望舒赶紧上前来解围:“冷按察,这位是庄氏家主。说不定和您过去那位姓庄的故人认识。”

    你可别提初恋了!冷时左眼一跳:“这样啊哈哈哈,哎呀,你俩可真是长得像,想必是庄家主的兄弟了。别说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庄卿冷笑了一声:“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冷时眼神飘忽,不妙,庄卿气得不轻啊。一眼扫到了他的红色头绳——绳子并不精美,看得出来,编绳子的人并没有什么技术水平,两个绳结打得并不对称。但是绳子干干净净,被使用的主人保护得很好。

    一个念头猛然出现在冷时的脑袋——这个头绳,不会是当年表白时一股脑塞过去的那个自己做的拙劣的头绳吧?

    “这位朋友的头绳,是在哪里买的吗?”冷时紧紧看着庄卿。

    庄卿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是今天从盒子里随便拿的一根罢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抖了抖伞准备离开亭子。

    “请等一下!” 冷时低着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请问你可以带我上书院避避雨吗?我的伞,忘在桂花糕铺子门口了。你带我上山,我的桂花糕分你一半。”

    一如当年的请求,你还会一样带我上山吗?

    袖子的主人静了一会,他小心地把袖子抽出来,像只矜贵的猫站在亭子边,“我不要你的桂花糕,下不为例。”

    冷时扭头对拿着两把伞的望舒点头:“我等会再过去,要不你先回去?”

    望舒一脸震撼:“不行啊,家主交代我得亲自把您带回去。”

    “我晚上也要去沈园,我带她过去。”庄卿把伞往冷时那边偏了一部分,“你要实在不放心,去我那里喝杯茶,我等会找人给沈照银送个消息过去。”

    望舒点点头:“那就叨扰您了,在下任务在身。”

    冷时走出来,这才发现外面站了一位随从,他的手上也拿着桂花糕。庄卿朝他交代了几句,那位随从朝太卜署的方向跑去了。

    一路上山,冷时回忆了一下当年的场景:“这位朋友,你也是萧山书院的吗?”

    “是。”

    “这位朋友好生面善,你是哪位老师门下的?”

    “.……”

    “没关系,朋友,我们今天见面就是认识啦。说起来,你听说过庄子衿吗?他似乎长得可好看了,很受大家欢迎呢,我还没有见过他。有机会我也想见见。”

    “听说过。”

    “他们说庄子衿是下一任庄氏家主,但是脾气可差了,像只猫一样难伺候,虽然大多数时候很沉默,但是有时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真是可怕的脾气。”

    “.……”

    “朋友,相逢即是缘,我叫冷时,你叫什么?”

    “.……”

    “听不见,雨的声音好大,你大声点!什么?子卿?原来,你姓子啊?真是少见的姓氏。”

    “快到了,抬一下脚,注意台阶。”

    冷时又一次看到了书院门口的石灯笼,烛火明灭,恍若少女飘忽的春意。

    在即将踏上最后的几步台阶时,冷时突然拉了一下庄卿:“接下来我要说一些不是我们过去的话了。你知道吗?我其实和庄子衿见过很多面,我过去总是招惹他,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最后我都不敢去面对他的回答。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清楚地知道我不会留在他身边。”

    庄卿停住了脚步。

    冷时低头看着他那被打湿的萧山乐游图:“这七年我无数次午夜梦回他,因为有段时间我对他思之如狂。庄子衿性格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内心温柔的人,毕竟,你看,他愿意两次带我上山。”

    “我在七年前伤过他的一次心,后来每年和他写过不少的信,他似乎一直不愿意理我。”

    “等等,什么信?”庄卿疑惑地看着冷时,“你什么时候写的?”

    “我到长安的第二天就开始写了,后来每次逢年过节都有写,难道你没有收到吗?”

    庄卿皱了皱眉头:“进屋谈,雨怎么这么大。”

    冷时拉住他的手:“我把桂花糕都给你,你还会生我的气吗?或者你别生气了,我再和你说一次……”

    庄卿轻轻碰了碰她的小拇指:“好了,有什么等会再说。你的手好凉,先进屋喝茶。”

    又是这样晦暗不明的态度,冷时叹了口气,打个直球怎么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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