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晚餐的蘸水里多了青花椒这样的食材,冷时在桌子上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沈缨和苏涤在一边热情款待,一边和庄兰讲清楚如今的局势。

    庄兰表字不详,因当年才貌双全,成为那一批进入鹿梦馆里最名动江左的女性之一,人称“鹿女”。鹿女是佛经中貌美的仙子,用在庄兰身上并不过分。后来和丈夫琴瑟和鸣,丈夫失踪后她独留庄韶阳在江左,独自一人云游四方,没有人知道庄兰去了哪里。桑苎翁还在世时,曾经对庄兰有很高的评价,认为她是江左为数不多的能书写历史的人。

    直到刚才在饭桌上,冷时才知道苏涤和庄兰熟稔的原因。两个人都是玲珑楼的人,而庄兰就是二十四桥里的山光桥。山光其人根据苏涤的说法是,常年不在江左,神龙不见尾。山光做的事情非常机密,来去无踪,大多数是最高指令,想必这次庄兰回来正是黄莺的手笔。虽然不知道庄兰为什么会加入玲珑楼,但是冷时直觉和庄兰丈夫的失踪有脱不开的干系。

    今晚是熬的鲫鱼汤,雪白的浓汤的滋味浸润,鱼肉咸鲜。一旁的蘸料加了青花椒,澄清杂质,浮现琥珀色汁液,甚是好看。

    “居然是这样吗?看来风雩阁动手真快。你们也不用叫什么鹿女,叫我兰姐就好。”庄兰听完沈缨和三水的话后,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鲜鱼汤,注意到冷时一言不发,“弟妹怎么不说话?胃口不好吗?”

    这下桌子都安静了,等着冷时发言。冷时正在慢吞吞地戳着碗里的饭,冷不丁听到庄兰这么关注了一下,她只好吞下嘴里的饭:“我吃东西有点慢。”

    “那弟妹你慢慢吃,等会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庄兰把目光也投向了另外二人,二人并无意见。冷时只好也点头表示同意,内心却开始回忆自己每次和庄卿家里人见面这戏剧的现场。

    和庄卿见面初次就听错了名字,梅夫人初次撞到自己和庄卿搂搂抱抱,庄卿父亲庄未曜同理。庄韶阳直接在庄卿面前翻车,庄兰这里则是冷漠地刀剑相向,而且自己还在被风雩阁重点追杀。这日中想想都觉得到头了,何况庄卿现在还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人是在冷时的房间里进行的谈话。大概是没有太多见过长辈的经验,冷时心里一直在打退堂鼓。“你很怕我吗?你在门口的事情我不会计较的。”庄兰打量了一番做得端端正正的冷时,“不用紧张,我们就随便聊聊。”

    冷时的手简直是无处安放,她给庄兰倒了一杯茶,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您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好了。你和子衿的事情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喊你弟妹我肯定是认可你的。你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庄兰拉过她的手,手尖冰凉,“你喊我姐姐就行,手怎么这么冷?试试花椒沐浴吧,去点寒气。”

    “我打算先把正史太史钟的事情翻出来,然后还有苏氏的事情也一并翻出来。至于怎么公布就让玲珑楼去做吧。”

    “那庄卿现在怎么办?”庄兰把她的手拢在一起,“庄韶阳他可是在信里兴高采烈地和我说他很喜欢你这个表舅妈。”

    “我不知道,他都忘了那些事情了,也不会随意再相信我了。”冷时低低地回应她。

    “你可真是......”庄兰轻轻地拍了一下冷时的手背,有些嗔怪的意思,“你就忍心看着红线散开吗?我推测按照风雩阁的行事风格必然是给他再找一个人,让你断了这些念想。你就没考虑过一点别的方法吗?”

    庄兰感受到有些冰凉的液体滴到手背上,她意识到是什么后也安抚地拍拍冷时的后背。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忘记我了,所有的档案肯定被转移走了,江左从那日起就已经没有冷时这个人了。也就只有玲珑楼还承认了我,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该被翻案的翻出来。”冷时一边带着哭腔一边回应庄兰。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和我说,我这段时间会一直都在萧山书院。”庄兰只好如此安慰。既然冷时不愿意处理这件事情,那她也不便多说。

    “刚才沈照银说白鹤在兰草盆下捡到了一封信。这封信似乎很长,是每一代鹿梦馆主事都有相关的留言。其中有几位提到了太史钟,你了解这封信的来头吗?”

    “我也那日在白鹤那里见过。我们觉得很奇怪的是,这样的机密书信应该是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放在花盆下更像是某个人紧急放下去,希望后人可以找到。”冷时很快调整了状态,“会不会是文鹄知道自己即将遇害,所以把这个东西提取拿出来了?”

    “有这个可能。太史钟的后人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我只能回去多多留心了。你在这里先把这些事情捋一捋,还是先调查妙手方的事情吧。过几日我可以带你一起进城。”庄兰如此建议。

    江左城外是金色的。秋天的银杏,千树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艳阳下,迎着微寒的秋风翻动千层的黄金小扇,映人眉眼,使灿烂的秋色维持一种动态美。庄兰在城外的小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同几人交换了各自的信息。最后的时间迫在眉睫,她不得不再十月回萧山书院,同行的还有冷时。沈缨目前进江左城实在太过于招摇,而风雩阁又没有官方悬赏冷时,所以也算是易容后有机可乘,所以冷时决定再次回到江左城内,去对妙手方的药房一探究竟。

    冷时拒绝与苏涤同行,按照冷时的说法是此行调查妙手方不能人多,她一个人来来去去就够了,证据到手就行。苏涤这样的脾气过去实在是太危险,何况还有玲珑楼帮忙,二人无需担心。

    “对了,如果你们确认消息我不幸未归,你们可以往益州走了。我会借玲珑楼的黄莺给你们传信的。”冷时出门前对沈缨和苏涤嘱咐。

    “益州?”苏涤愣住,“我去那里做什么?”

    “我和玲珑楼有承诺要保护你。我想了很久,大概玲珑楼大多数人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他们想留一个人记住她们,只有你了。”冷时踢了踢门口的小石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也让我省省心吧。麻烦你走的时候把我兄长沈缨也带走,他人很好的,路上还能帮你算一卦。石匮金书现在在你手上吗?”

    “在。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带着金书先走一步了。”沈缨毫不留情地回应。

    “她可是你妹妹!你就这样抛弃她了?”苏涤瞪大了眼睛,“兄妹不应该都是相亲相爱的吗?”

    “如果玲珑楼没有办法解决,那么你就从益州去长安,借长安郡的手来处理江左的烂摊子。主要是我担心风雩阁会封锁去长安的路。”冷时想了想又补充,“大局面前就别相亲相爱了,保不住江左,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相亲相爱。我就只带‘不事王侯’这把剑就够了,其余两把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见沈缨和苏涤脸色凝重,她又偏了偏头笑道:“人与人的聚散你们都有经历,浮云聚拢也会散开,月亮也有阴晴圆缺,不必为我伤神。如果我这一生能把历史的指针拨回它正确的轨道,那还有什么遗憾呢?兄长你啊,这段时间也好好占卜运筹的好,毕竟这下是真的为民问天了。”

    这话说得真是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让人感慨唏嘘。冷时的剑一共三把,“终乾”、“劳谦”、“不事王侯”。这三把剑她常年都一起佩带,几乎成了冷时本人除了异瞳的某种符号,每把剑各自有来头。“不事王侯”这把剑的含义最为特殊,它的存在是生死抉择时刻最后拔出来的剑,几乎是背水一战。这把剑可以是杀死敌人的剑,也可以主人用来自刎的剑,但是不论结局如何,过程必然是血腥又残忍。

    “每年十月我们都是一起过生辰,但是今年来不及了,那就提前和你说一声生辰快乐,余生事事无心绪。”沈缨对她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你的生辰祝福就等着我回来和你说好了。”她很潇洒地挥了挥手,就转身和庄兰一起背着包袱,身着萧山书院的衣服纹样装作游学归来的学子一起往进城的道路走去。

    “我们再复习一下,你的人设是什么?”庄兰再次提问。

    “我叫秦竹,是兰姐云游各地挖回来的好苗子,是益州人,年十七,生辰是七月初七,家住益州的金牛村,父母抛弃了我,只剩下一个老奶奶收留我,从未接受过教育。这段时间萧山书院有插班生考试,所以想来江左试试。”冷时笑了笑,“益州话需要展示吗?我当年在风雩阁智部打工的时候还学了各地的方言。”

    “你能接住话就行。我们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兰姐来我们家借宿,然后发现了我的算筹书,发现我是个好苗子。我唯一的特长就是数类,擅长算筹。琴棋书画不会,爱好咸口,讨厌甜口。兰姐这你放心,我在长安也是做过伪装的人,我能很快适应的。”

    庄兰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吧,益州那边昨日回报已经安排好你的身份了。你后面的任务计划我就不能插手了,祝你一切顺利吧。”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观察了一番周围,然后轻声对冷时说:“希望我有一天能再叫你一声弟妹,也能听到你叫我姐姐。”

    这句话的祝福浅显易懂,冷时点点头,她在庄兰的丹凤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异瞳被遮掩成为同色,一身打扮好像刚进城的青涩的乡下少女。

    冷时对于秦竹这个名字很满意,即为谐音清诛。清洗所有的冤屈,诛杀所有的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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