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官

    季司寒被古万以商议灾情为由,留滞在西花厅。凤梓潼和夜君凌则在城中四处查看。

    沂城河干地裂,找不出半点水源。

    秋阳高照,虽不热,但骑了这么久的马,二人舌尖都存有燥意。

    “井水河水全部干涸,沂水连着三年未曾下雨,可真苦了百姓。”路过一片干瘪黄槁的芦苇荡,凤梓潼折下一根灰色枯枝。

    夜君凌解下腰间水囊,拧开,递到凤梓潼面前,“喝点水。”

    凤梓潼唇峰已经燥起一层白质。

    凤梓潼没喝,重新将水囊拧上,“算了,还是省着点用吧。”话落,她好生将水囊重新挂在夜君凌腰间。

    回眸间,耳侧传来一阵拉车的隆隆摩擦声。凤梓潼抬眸,对上夜君凌含着笑的眸子。随后两人相视一眼,携手往山路走去。

    到路边时,才发现是一个赶着老黄牛的老翁。老翁白发苍苍,唇口干裂,双目无神。给人种随时都要从牛车载倒下来的感觉。

    凤梓潼走到路中央,拦住路,道:“阿翁可是沂城人?”

    老翁没见过这般貌美灵动的女子,一时恍觉天人。随后反应过来,点点头。见她拦车,也不恼,张着干燥难耐的嗓子,道:“姑娘可有事?沂水旱了三年,姑娘和公子莫要在此地多做停留。”

    老黄牛耷拉着眼皮,咀嚼着嘴里的白沫。见老翁话罢,它也朝着凤梓潼“哞”叫一声。

    “阿翁,我们是封朝廷旨意,随扶阳王一同前来沂水赈灾的。”凤梓潼道明来意。

    老翁让两人上了牛车,随后赶着牛悠悠晃晃进了城。

    “赈什么灾?指望朝廷那点儿粮食,治标不治本呐!沂水上下两万人口,饿死的饿死,旱死的旱死。能救早就救了!”

    老翁似还有什么想说的,动了动唇,又闭上了嘴。

    牛车上拉着一桶浊水,浑浊的狠。

    也不知老翁是在哪里寻来的。

    “阿翁,您是去山上拉水了吗?”凤梓潼问道。

    老翁一笑,颇有得意。

    “山上哪里有水?光秃秃一片哦。水是我跨了大半个沂水,在一个小洼洼里找到的。城里的人快要干死了,我跟老黄一起找点水,也算为下辈子积点德!”

    大半个沂水?

    沂水县虽是县级,可占地面积颇广。

    能找到水,老翁也是辛苦。

    凤梓潼想了想,正要问夜君凌要那个水囊。不待开口,便见夜君凌以将水囊递到她面前。

    凤梓潼一笑,眉眼弯盈。碎星般璀璨的眸子如星海般,蕴着不言而喻的开心。

    “老翁,喝点水吧。”

    凤梓潼将水递给老翁。

    老翁瞥了一眼,没有接,却道:“你这女娃娃,沂水天旱,你知道水有多珍贵么?你们还是留着日后喝吧……”

    话未落尽,老翁骤然两眼发黑,险些栽倒在地。幸得夜君凌眼疾手快,将他重新按回车板。

    “老翁,您没事吧。”

    凤梓潼关心道。

    “无妨无妨,饿久了,不顶捱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随后闭目,不再多言。

    过了午时,天气没那么热了。

    老翁赶着牛车,摇摇晃晃总算是摇到了沂城。牛车赶着,到了一个废弃的衙役门前。

    “为何停在这里?”

    老翁没说话,上前挪着水桶,道:“土娃子,开开门儿。”

    门叫了半晌,才悠悠打开。

    但开门的不是老翁口中的“土娃儿”,而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婆婆。老婆婆头上裹着头巾,眼睛微肿,似哭过。

    “老婆子,土娃呢?怎么是你来开的们?”先前老翁运水,每次回来都是土娃子率先开门。

    有一个老先生顶着灰白的乱发出来,他道:“快进来吧。一会儿再说。”他看了眼老翁身后的两人,意味不明。

    老翁叹了口气,跟老先生一起将水搬进废弃的衙役。

    凤梓潼要进去时,却被另一个饿得变形的汉子挡住了门。“姑娘,这里都是些难民。您还是别进来了。”

    说罢,他将门合住。

    “诶!老翁!老翁。”

    凤梓潼不明所以,欲上前拍门。

    心觉古怪:里面的人警惕心很重,似乎在防备着什么东西。

    “潼儿,走吧。”

    夜君凌上前牵住她,凤梓潼又奇怪地往荒废的衙役门口瞅去,神色幽怨,语气抱怨道:“他们好奇怪啊。”

    夜君凌牵着她走,“此事颇有蹊跷,待查明后再看罢。”

    凤梓潼点点头,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了。路上,她想起今日见到的小男孩,似乎也很怕人。

    真是怪事连连。

    两人回到西花厅的时候,白新盛已经熬好了米粥。木桶盛着米粥被装在推车上,白新盛脖子里勒着条毛巾,忙的大汗淋漓。

    “哇!好香啊。”凤梓潼笑道。

    见推车旁边还盛着一碗白米粥,凤梓潼打趣道,“小白子,你要偷吃官粮么!”

    白新盛被说的一懵,随后看到桌上那碗白粥,心下了然,笑道:“姑娘,我哪敢。”

    他笑着,陡然正色,道:“这粥是给晌午的那个小娃娃的。”他附在凤梓潼耳边,小声道。

    看着白新盛不假思索的附耳动作,夜君凌的眸子里掀起醋意。他上前把白新盛拉开,淡淡看着白新盛道:“这里没人。”

    意思不言而喻。

    白新盛翻了一个白眼,“哦。小娃娃在姑娘厢房,锦辰姑娘在看着。这粥是留给他的。”

    话落,白新盛又抿唇,“粥已经冷凉,姑娘端着粥自己去问罢。总之事情有点棘手。”

    能让白新盛说棘手的事还真不多。

    凤梓潼不自觉想到方才在荒废衙役里遇到的沂城百姓。

    凤梓潼端着粥,同夜君凌一同进了厢房。小娃娃被锦辰绑住,乖乖坐在黑漆木凳。

    圆溜溜的眼睛红彤彤,像是刚刚哭过。

    “锦辰,对待小孩子要温柔嘛。”

    凤梓潼亲昵地同她道。锦蝶站在一旁,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

    锦辰道明原因,“姑娘,这孩子顽劣的狠。不绑着他,又吵又闹。”

    凤梓潼点点头,将粥放在圆桌上。

    她蹲下身,与小男孩齐平,随后温柔道:“小娃娃,你是不是……在躲着县衙里的人?”

    小男孩不知凤梓潼有何目的,但他是第二次见到这个姐姐。他觉得,像姐姐这般美的姑娘,一定不会是坏人。

    于是,他胆怯地点了点头。

    凤梓潼果然没猜错。

    沂水县的县尉于一年前病逝,古万作为新任县尉,整个沂水都掌控在他的手中。定是他对沂水百姓做了什么,才导致老翁那些人对与官府沾边的人避之如蛇蝎。

    随后,她温柔地看向小男孩,道:“姐姐帮你把绳子解开,但你要保证不要大声喊叫,一定不要把县尉大人的人招来。好不好?”

    小男孩又点了点头。

    锦蝶站在一旁直叫奇怪。

    方才她问这泥娃娃是谁,他只管哭闹,半个字不理。凭何凤梓潼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

    哼!都是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

    锦蝶在心底不忿地骂道。

    锦辰把绳子割开,又将小孩子嘴里塞着的布条抽下。

    小孩子怯生生往凤梓潼身边躲去。

    “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叫土娃?”

    “嗯。”他单发出一个音节。

    凤梓潼拿绢巾给土娃擦着眼泪,“你爷爷回来了,正在找你。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们?”

    “是、是古县尉。他、他趁爷爷不在,把我抓去,要卖给人牙换银钱。和、和我一起的最后几个小孩子也被抓走了。只有我一个逃出来了……”说着说着,土娃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什么!竟有如此恶行!我杀了这个狗官!”锦蝶性子烈,闻言立马按捺不住自己手中的刀刃。

    锦辰拉住她,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方才太过激动,忘记夜君凌还在这里了。她一怔,忙瑟缩躲在锦辰背后,不去看夜君凌阴沉的目光。

    心中连连叫道:完了完了。

    “你是说县尉暗地里在和人牙做生意?”夜君凌抿唇,眉峰攒在一起。

    齐国境内,拐卖人口是重罪。如若被抓,将被处以碟刑。

    碟刑——一种极其残酷的刑法。

    掌刑者会先将犯人尸首分离,随后将尸体一块一块切割,意即让触法者死无全尸。

    因刑罚严酷,齐国境内鲜少有拐卖人口的案子。这个古万,当真是胆大包天。

    夜君凌面向本就凌厉自威,加上为古万的事烦心,眉宇间隐隐透着戾气。土娃有点怕他,一直往凤梓潼身后躲。

    凤梓潼莞尔一笑,温柔极了。她拍拍土娃的脑袋,安慰道:“他是你尹哥哥,不必害怕。”

    土娃点点头,道:“已经卖出去好多了。我和水哥他们是沂城最后的小孩。”

    随后,他扯着凤梓潼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姐姐,你和尹哥哥能不能也救救水哥儿他们。他们还被关在县尉家的后院。”他害怕极了,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凤梓潼彼时也蹙起眉来,“古万这个狗官!简直禽兽不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吵嚷。

    连年干旱,西花厅的侍从并不多。

    很快喧嚷声从门外闯进内院,闹事的人直呼“古万”名讳。

    “是老翁!”

    凤梓潼听出来人,忙趴在门缝看去。只可惜厢房外有一扇月影门,将视线彻底挡住。

    无法,只好出去看热闹了。

    如果她没猜错,老翁应该是来找县尉要孩子的。

    凤梓潼让锦辰好生看着土娃,自己则和夜君凌一同出去。

    正巧,古万和季司寒也从正厅走出。

    凤梓潼真不明白,这两个人在一起谈什么,竟然能说一两个时辰也没说完!

    “古万!你个奸官!快把吾儿换我!”老翁见到古万的瞬间,破口大骂。

    古万被骂,还是当着扶阳王的面子,心情一下阴郁下来。脸色青黑,“老土头!你可别血口喷人!本官何曾见过你儿!”

    老翁闻言,朝着他“呸”上一口。

    “抓孩子换银两。这腌臜手段也亏你想的出来!你枉为父母官!你个昏官!看老夫今日不打死你!”

    说着,老翁抡起铁锹便要往古万身上拍去。但却被重重侍从拦下。

    季司寒皱眉,心知此事并不简单。方才与他谈论,言辞之间便觉他城府极深,像是奸臣。于是季司寒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古万堆脸陪笑,指了指自己脑门,颠倒黑白道:“王爷莫惊。老土头他这儿有问题。我们进屋继续聊吧。”

    话落,他瞅着一众侍从,横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闹事的人压入大牢,免得惊了王爷。”

    自古平民难得与官斗,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凤梓潼看着老土头无可奈何的样子,一股难言的悲戚紧紧笼罩着她,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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