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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0)番外 如果有三日

    “我呸,可恨的胡人!”

    “救命!放过我,我什么都没……”

    “咔嚓——”

    刀下,人头滚落,滚到旁侧一胡人战靴旁。

    他狞笑一声。

    “我的孩子!放过……”

    “娘!娘!”

    巷前,母子被生扯开,寒铁弯刀死死抵着脖颈。

    死亡就在身侧,带来死亡之人,就在咫尺身后。

    妇人哆嗦着,止不住恐惧地流出大股泪,隐忍低声,如重伤的可怜幼猫。

    看着她那可怜的幼子。

    另侧手起刀落,滚来又一个人头。

    滚到男孩脚底下。

    街巷中央,烽火烧动,沉尸炼狱的中央,凄惨嚎叫骤然响起。

    比嘶鸣的乌鸦更尖利,听得人心底瘆得慌。

    慌得人心里直焦灼,直想做些什么,想救些什么……

    “咔嚓——”

    男孩凄厉哭喊没了。

    片刻前涌上的那点子焦灼心慌,如四散而去的可悲大梦,令堂倌只剩手足无措。

    他瑟缩着,收回目光。

    手颤巍巍地,将那松动木板缓缓合上,那指腹大的缝隙,彻底被堵死。

    他尽失气力地滑坐在地,双手夹着头,也难掩去面上悲戚。

    不见半点光,闻不得弥漫的血腥气,听不见一墙之隔外,猖狂与哭喊筑成的人间炼狱。

    屋里只剩漆黑。

    “咳,咳咳……”

    微弱的咳嗽声,忍不住压抑响起。

    堂倌立时慌了手脚,黑暗中朝前一扑,摸到一张草席上。

    “掌柜的!”

    堂倌激动地流下泪:“您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堂倌,咳,咳咳,”

    掌柜的呼吸细微,艰难问道:“我这是,昏了多久,外头如何了?”

    “什么都没了!掌柜的,什么都没了。”

    “旁人呢?怎就只你……”

    掌柜的一下没了声。

    问出口的那一刻,其实早已猜到结果。

    堂倌哭得心酸:“外头全是喊打喊杀的胡人,见钱就抢,见人就杀。这才一个时辰不到,这禹城,便成一座死城了……”

    “唉,”

    掌柜的竭力捶了锤草席,重重叹恨道:“怎会如此!”

    堂倌拿袖擦泪,后悔不已:“掌柜的,咱们若是早逃……”

    “逃?你又能逃哪里去?”

    “褚城哪里不好?若是昨日往外逃,无论如何,也能留下条命来,总好过被困在这死城里……”

    掌柜的无情戳破他幻想:“去褚城?路上黑水寨的土匪,比之攻入城中的胡人,又好到哪里去?”

    “可……”

    “咳咳!”

    “掌柜的!”

    堂倌急忙将他扶起,靠坐在自己肩上,一手为他顺着气。

    “咳……”

    只觉肩头微湿,堂倌颤着手摸去,传来的濡湿触感,一下叫他慌了神。

    “掌柜的!您这伤再拖不得了,我,我去……”

    “别白费工夫了,”

    掌柜的缓了缓,艰难扶着脑袋,晕乎问道:“堂倌,齐大人、徐校尉哪里去了?”

    “怎能任由这禹城,任胡人宰割啊!”

    “掌柜的,您忘了,”

    堂倌压抑着哭喊:“胡人攻城时,齐大人急得上了城墙指挥,却被胡人流矢击中心口。”

    “在他之后,知县大人匆促跑上前顶上,可亦被射中几处。”

    “还没等抬下城墙,人就都没了。”

    “徐校尉带着亲兵,出北城门迎战去了,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掌柜的听得流下痛心泪,迷蒙眼光却渐清明。

    “还有谁,能救咱们?”

    堂倌哭泣着,绝望爬上屋中寸缝角落。

    “咳咳!”

    掌柜的猛吐出一大口血。

    “掌柜的!”

    堂倌一抹眼,将掌柜的扶到墙边靠好,突地起身。

    等待死亡突然降临的间隙,心跳的太快,叫他总想做点什么。

    即便死在半道上,也好过在此干等着,怕那须臾间恐怖降临,闯进来的胡人将他们随手砍死。

    “我这就去替您拿药。”

    “堂倌!”

    不再听他反对,堂倌小心翼翼拉开上方木板,昏暗的光潜入。

    他探出头,看向满目疮痍的客栈。

    桌椅板凳被踢飞砍断,颇为小心地,迈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首。

    堂倌不忍偏头。

    那是领他入行的同乡,本想再攒三两银子就走。

    只如今,再也走不了了。

    通向二楼的木梯,他日日擦拭的木扶手,被撞得开裂四散。

    跨过横七竖八,歪倒在几层木阶的尸身。

    胡人将客栈洗劫一空,金银珠宝被他们高兴掳走。

    掌柜喜爱的珍玩梅瓶,碎成一地瓷片。

    不幸中的万幸,

    街上还有许多旁的商铺,引走贪婪无厌的胡人,叫他暂且松了口气,快步登上客栈二楼。

    他隐约记着,好似有伤药,就在这二楼客房中。

    收放在何处来着?

    堂倌恍然一拍脑袋,穿过被砸抢一空的间间客房,悄声朝最里侧那间走去。

    待至那上房门前,他轻轻一推……

    嗯?

    他极快朝后溜了一眼,双手使上劲。

    怪了。

    旁的客房木门,别说关着,便是只撞裂踩断成两半,都已极难见着。

    怎独独这间房,还从里头上了门闩。

    如今人人自危,哪还会有客人上门住店?

    堂倌不信邪,见只手上使劲不中用,连忙整个身子顶住,朝那木门重重压去……

    哐当——

    使半天劲也未动一点的木门,轻巧开了。

    堂倌顾不得发愣,赶忙冲进去,四下翻找着伤药。

    “我记着就放在柜中,怎无了?”

    堂倌将木柜中每一寸缝隙摸遍,暗咬牙,只得又朝别处摸去。

    他一转身,却见旁侧榉木圆桌中。

    突兀地,有一封书信,孤零零放于其上。

    “哪来的信……”

    “吱呀——”

    堂倌面色一变。

    底下有人来了!

    顾不得多想,他慌忙将那书信抓来,塞进怀里,轻手轻脚朝原路返回,靠在通向二楼的木梯旁侧墙边。

    心跳如鼓,好似立时就要从他嘴里蹦出来。

    他深吸一气,随即紧张地屏住呼吸。

    一狠心,头微往外一伸,朝下瞥去。

    却正与底下来人,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

    堂倌突地松了口气,三两快步下楼,拉起那人,就往躲藏的地窖小跑去。

    “堂倌,慢些……”

    “再慢,你小命都没了!”

    慌乱中,堂倌没好气回道。

    “没了便没了,若不是……我这条命哪能苟活至今。”

    堂倌停足,没注意老乞丐含糊不清间,说了何事,只焦急让他下地窖去。

    “咳,咳咳……”

    “掌柜?可是掌柜么?你也挨胡人打了?”

    方摸黑下去,便听到一阵难掩的咳嗽声。

    老乞丐身子一震,痛心问道。

    “可不是么。”

    堂倌边往下爬,边替掌柜回道。

    一不留神,忙乱中随手抓的信朝下掉去。

    “唉,掌柜,你这又是何苦,也罢,我这还有些……这是甚?”

    老乞丐话说到一半,眼尖瞧见地上雪白信纸,小心翼翼捡起来。

    “我也不知,随手捡的。”

    堂倌刚要拉上掩盖地窖的木板,却被老乞丐阻了一瞬。

    不解瞧去,却见他将那信纸举高,在那点暗光之下,竭力瞧着。

    叫堂倌也不由凑近,瞧了瞧。

    “害,我还说什么书信,”

    待看清后,堂倌瞬时没了兴致:“原就是张白纸。”

    说罢,便咻地将木板合上,地窖重回黑暗。

    “老管家,你方才在说甚?”

    掌柜的只听得自个儿咳嗽声良久,这才缓过劲,便接上听见老乞丐曾说的最后一句。

    “哦,只是见你咳嗽难忍,我这还,还有一点药,你若是不嫌弃……”

    老乞丐忙摸摸自己身上。

    “老管家,您可真是救命的恩人!”

    堂倌顿时松了口气:“楼上客房中备着的伤药,全被抢了去,一点也不剩。若不是您,我还真不知该上哪找些药材来。”

    “哪值得这般谢,也不是何值钱的玩意儿。”

    老乞丐将手中那点伤药,拍在堂倌掌心,只见得堂倌欢喜去了。

    “老管家,你从外边来,可知外头如何了?”

    被堂倌扶着将药材嚼碎咽下,掌柜依然想着胡人破城一事,忍不住问道。

    “唉,”

    老乞丐寻个墙角,靠着坐下,拍拍自己的腿,叹气道:“你们可知徐校尉,往北城门迎战去了。”

    堂倌下意识点点头,随后才想起身在这黑沉中,忙应了声知道。

    “没了,全没了,”

    老乞丐扼腕叹息:“城门破了,亲兵死了,只剩徐校尉,被数十个胡人围拢折辱,拿弯刀刺他手筋脚筋。”

    “断,又未一次断,只一点点磨折他,而后又是心眼五官……”

    “临了,他只被丢在北城门边。我躲藏时瞧见,唉,身上连块好肉都无,死也没个安然全身。”

    屋中一时静寂无言。

    堂倌扶着掌柜,再说不出话。

    只听得掌柜缓慢的嚼药声,成了这黑寂中唯一的声响。

    却只渐离渐远,渐远。

    如同从远处传来。

    剧烈疼痛侵袭,老乞丐咬紧牙关,按了按脏污衣物遮挡下,大片大片被踢打的青紫伤疤。

    他缓缓地,又一次举起了那封信。

    雪白在眼前延展,空无一字的信纸上,他好似窥见流转的画。

    渐显出城,显出府,显出人。

    恍神间,他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是那身最喜穿的靛蓝长衫。

    马蹄声缓缓停下,旁侧有人欢喜地跑下石阶,赶上前。

    熟练接过扔来的马鞭,牵稳住马。

    那人头戴玉冠,身着月牙白劲装,云纹腰带下,挂着一枚品貌极佳的青玉。

    一抬腿,利落翻身下马。

    而后一手端在身前,气定神闲地,悠然信步前来。

    眉眼清朗如温玉,启唇微笑间,似正同他说何外出趣事。

    浑浊眸子,乍然现出光彩。

    “老爷……”

    老管家唇角微动,勉力扬起十多年前,那最为熟稔的笑。

    “……您可算,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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