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转眼又是一年寒冬,初雪迟迟未落,稻妻在凛冽的寒风中迎来鸣神祭典。

    印象中每年祭典都是由社奉行全权操办,而鸣神祭典却有所不同,鸣神大社的宫司大人对本次祭典很是看重,巫女也参与其中。

    锁国令自颁布以来,民众怨声载道,这样故步自封的法令并不被民众看好,而眼狩令更是迫害神之眼持有者,天妒英才。

    海祇岛反抗军与幕府的军队在八酝岛开战,民生多艰。

    鸣神祭典上有‘神乐仪式’,神明从原先的寄宿之处进入巫女身体,后由巫女传达神意。

    民众无一不在期待这次鸣神祭典,与神明交流,许下自己殷殷期盼的心愿。

    莉芙拉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有时绫华和托马来看她,才会向她说起外面的事情,她才知道已经入冬了,卧房四处都有炭火,待久了有些感知不到气候变化了。

    医士备下的药方,厨房每日都会差人端来一碗,起初她能够当着绫人的面喝下一大碗苦得让人睁不开眼的药,尽管药效式微。

    没过多久,她渐渐吞咽不下药汤,强忍着灌下去,待绫人不注意就会吐出来,她只是想让他心安,如今却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绫华来时,屋外寒风凛凛,透过门缝渗了进来,她连忙拉紧,手中拿着张狐狸面具。

    “老师,今日闲来无事,无意中发现这张面具,当初兄长交给我,他说是老师买的。”

    那年莉芙拉初来乍到神里屋敷,夏日祭典人声鼎沸,浴衣、捞金鱼、屋台小吃…

    她抿了下干燥的嘴唇,伸手摸了摸那张面具,指尖在狐狸狭长的眼睛上划过,声音几不可闻:“绫华当时找不到我,很着急吧?”

    “其实当初我并未焦急,发现老师不见之后,兄长就出现了,他想与你同游,才说让我先行一步。”绫华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

    莉芙拉愣了一下,露出恍悟的神情,低声喃喃:“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

    “老师可莫要在兄长面前提及此事,他近日忙于祭典事宜,无暇抽身,老师若是觉得无趣,我会常来。”她清凌凌的眸子看向靠在榻上的人,眼底蓦地涌起一股难言的惊诧。

    她脸上早已呈现病态的苍白,瘦骨嶙峋的下颌隐约可见骨骼,微微下陷的眼窝…那头漂亮如同精灵的蓝发褪得露出白色头皮。

    见她陷入沉默,莉芙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皮包骨的手,指缝中有几缕发丝。

    “绫华。”她忽而出声,眼神略微有些恍惚,“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如今她只能依靠治愈魔法维持生机,饮鸩止渴,绝不是长久之计。莉芙拉想,棽棽说得没错,她无视力量确实是个错误的选择。

    或许她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便能扭转必死的结局,可惜不是现在。

    绫华不忍直视地扭过头,眼眶微红,嗓音哽咽:“老师…与我无需客气。”

    “阿蝉是我妹妹,我离开后她一定无法接受,她只是个孩子,希望神里家能好好照顾她。”莉芙拉惨淡一笑,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

    此情此景,也算是遗愿吧。

    绫华应下了她的要求,又在卧房陪她下棋练字,往常她们会在院子里切磋,从一开始她拿不动铁剑只能用木剑,到后来她能够接住老师的剑,紧握住自己手中的剑,不再轻易被人击飞。

    过往数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过去了。

    阿雀心爱的那两把峨眉刺,挂在兵器架上再也没有拿下来,却也不曾落灰。

    莉芙拉再也拿不动沉重的陨铁剑,手上茧子磨平,也不会再长新的了。

    她想,也好。

    至少绫人少了些烦恼,不会为她作为女子而不懂得保养双手而忧心了。

    ……

    鸣神祭典当日。

    绫人罕见地不在清晨前往奉行所,醒来后就安静等她睡醒,故而莉芙拉一睁开眼就望见他乌青的眼睑,愣神片刻才缓过来。

    “今天不用去奉行所吗?”

    她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眼皮。

    绫人温和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今日祭典,带你同去吧。”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抱下了床榻,将她稳稳妥妥放在了梳妆台前。

    莉芙拉习惯性用魔法遮掩自己的丑态,直到她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形容枯槁,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绫人身上。

    “你要为我画眉吗?”她瞥见他手中的黛砚和眉笔,心中油然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等等绫人,你确定你会画吗?”

    他眉梢一挑,修长的手指越过肩头,捏住她的下巴,对着镜子比照了下,“私下我已学习过了,夫人是不相信我吗?”

    “我可以相信你吗?”莉芙拉弱弱地问了一句,下一秒就感觉眉笔在脸上落下。

    绫人眉眼专注地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隐约露出笑意,见她发愣,他睨了眼,忽地开口:“在稻妻,只有夫妻之间,男子才能为女子画眉,过去我曾见过父亲为母亲描眉。”

    在表达情感含蓄的稻妻,他的父母人前人后一如既往的恩爱。

    他从不轻易吐露爱意,向来以行动为主,言语为辅。绫人有时会想,他与阿雀也是佳偶天成,是他求来的,合该主动一些。

    他将眼前这人视作要相守一生的妻子,倘若她难逃厄运,如她所说,会常伴左右,那又何尝不是一种相伴终生呢。

    画完眉毛后,绫人伸出手去拿梳妆台上的桃木梳。

    莉芙拉目不转睛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魔法的作用很快散去,她又变回那副被病痛折磨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正欲再用魔法遮盖,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攥住。

    …

    绫人吻她的指尖,又俯身吻她的脸颊和唇,他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轻声:“你很美。”

    想过要与她携手走过余生,他便已经想到日后人老珠黄,对方容颜不在,即使那样他也不见得会色衰爱弛,病痛给她带来的损伤不可避免,比起他们双双苍老后的容貌,他又怎么会嫌弃如今的她呢。

    她忍不住落泪,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好似开闸泄洪一般,把脸塞进了他的颈窝里,一面觉得丢脸一面又不舍,“我…”

    她想说,我不想离开你,你那么好我舍不得走。话到嘴边,却被喉口涌起的鲜血堵了回去,她硬生生咽下去,又是一阵闷疼。

    随后,绫人为她梳发。

    莉芙拉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桩事,那时她曾让托马给她梳发,可他不肯,之后绫人过来提及此事也是一脸苦大仇深,在那之后又过了许久,她才知道梳发在稻妻有定情的意思。

    稻妻有许多她闻所未闻的民俗,含蓄内敛而又隐藏着无尽的深意。

    绫人双臂揽着她的腰身,在卧房中相拥了片刻,他才吩咐侍从去准备车辇。

    他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毛领大氅,从衣袖中寻到她的手牵上,不紧不慢带她走了出去。

    祭典依旧是在甘金岛举办,乘船一路西行便能抵达。

    冷风刺骨,莉芙拉有些力不从心地靠在绫人怀里,双手被他握在手心里取暖,她小憩了一会,醒来后就发觉已经身处甘金岛了。

    他垂眸望着她,扶住她的腰,几乎是将她抱起来,稳稳放在地上。

    “已经入夜了,神乐仪式快开始了。”

    两人沿着小道走上入岛的路,沿途路人行色匆匆,看起来都是往神乐仪式那边去。

    民众拥趸在祭台周围,人头攒动,祭台上的巫女气质清冷干净。

    莉芙拉瞥了一眼,而后看向身旁的绫人,胸腹发出一阵阵的钝痛,沉沉地吸了口气:“这么多人…都是有心愿想对神明诉说吗?”

    “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如今将军大人似乎有意解除锁国令,然而民众尚不知情,自然想要求拜神明。”他抬手拭去她额角的汗水。

    神乐仪式开始后,八重大人现身做神乐之舞。

    民众相信神明会附身在巫女身上,倾听他们的祈求。神的眼睛能俯瞰整个稻妻,聆听夙愿,他们的祈求声中夹杂着悲哀的哭声甚至撕裂的哀嚎,于神明而言,或许他们的愿望微乎其微,数十年寿命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民众却是实实在在的一辈子。

    锁国令下,即使民众再信奉大御所大人,也不乏有口诛笔伐者。

    战争不断雷暴不断,神明一意孤行,闭目塞听,而天领奉行也并未做有利于民生的事,大多时候是在为自己谋取利益。

    他们只好把希望全然寄于那双俯视着他们的眼睛里,他们的痛苦千姿百态,他们的痛苦又如出一辙。

    莉芙拉恍然间似乎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回荡,这便是神明大人所聆听到的民众的祈求吗…真让人悲伤。

    两人立于祭台的后方,眼看着八重大人结束一舞,离开了祭台。

    她扭头看了眼绫人,他微阖着眼,好似也在虔诚地向神明许下心愿,她却听不到他的心声,只好默默地问:“你也有愿望吗?”

    “是啊,我也不过是个俗人。”绫人微垂眼睑,含笑的眸从她脸上一晃而过。

    莉芙拉靠在他肩上,感受自己微弱的呼吸,眼皮都有些睁不开,耳边忽地传来他清透温润的嗓音:“我的愿望是,爱妻平安顺遂。”

    爱…妻。

    她笑了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缠绕住他的,穿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绫人,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说爱,好可惜,以后我听不到了。”莉芙拉不由叹息。

    生命的流逝往往伴随着某种征兆,她尽力克制自己,却已经难以控制愈加沉重的眼皮,呼吸似乎也不疼了,身上隐约舒服了些。

    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偏头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声音带着笑意:“你想听我便时常说。”

    天边忽而纷纷扬扬落下细雪,今年的初雪来得好迟,还偏选在祭典时,雪簌簌地下着,月光之下,两人发上也结了一层银霜。

    祭典人群逐渐散去,甘金岛归于宁静。

    他后知后觉笑了起来,眼神难掩哀恸落寞,倚靠在他肩颈上的人不知何时不再出声,紧密交缠的手也随之松了力道。

    雪越下越大,绫人垂眸,睫毛上的雪花融化在那片湿润的眸中。

    他轻轻握住她泛凉的双手,搂紧了她的腰身,细碎的声音消散在风雪中:“好吗?”

    你想听,我便时常说给你听。

    ……

    次年,异国而来的旅行者在御前决斗打败了稻妻至高无上的将军大人,正式结束了锁国令及眼狩令,离岛恢复港口与别国的贸易来往,而勘定奉行与天领奉行都受到了对应的惩处。

    眼狩令结束,九条孝行因蒙蔽将军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勘定奉行柊慎介也因事情败露受到惩罚,暂时由女儿柊千里接任奉行所。

    海祇岛与幕府的战争宣告结束,民生福祉得到了保障。

    似乎这一切都归功于那位旅行者,她为寻找至亲而来,接下来将要继续前往须弥。

    旅者与社奉行和鸣神大社交往颇多,留在稻妻日子里,大多时候都会在木漏茶室,有时受到神里家大小姐的邀请,旅者也会前往神里屋敷应约,今日便是与绫华约定的时间了。

    春日里,神里屋敷庭院的初樱绽放,连廊下立着一道清癯的身影。

    派蒙闻到香气,先行一步飞到那人身后,双眼放光:“哇,这一定是托马准备的吧!”

    “旅行者来了。”

    绫人轻声笑了,狐狸般狭长的眼眸随之露出几分好似要捉弄的意味。

    派蒙默默离他远了点,躲到了荧的身后,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在座人都听到:“咦,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可怕,虽然我们已经跟那位狐狸小姐有过往来,可是我怎么感觉绫人更…”

    “我能听到哦。”

    绫人忽地出声,眼尾侧了过去。

    派蒙猛地发觉后背一阵发凉,叉着腰哼哼唧唧地藏了起来。

    此言非虚,而是在稻妻的政变中,神里绫人看似置身事外,却在无形中将托马与绫华推出去,一面为初来乍到的他们准备通行证,一面襄助他们面见将军,甚至于社奉行与鸣神大社的牵扯,八重神子应当也是其中之一,暗中推波助澜,让外来的他们去解决稻妻的麻烦。

    绫人只笑不语,坐在廊下品茶,清泠单薄的背影透露着些许寂寞。

    此人心机深沉,城府颇深,不太好打交道的样子。曾听花见坂八重堂的编辑说过,神里家主有过一位夫人,那是鹰司家失散多年的大小姐,可惜年寿不永,家主大人却情深不寿。

    夫人已于去年冬雪日逝世,说来可怜,神里家人丁单薄,家主的父母早逝,如今夫人也…

    八重堂的编辑写过一篇关于神里家与鹰司家那段联姻的轻小说,在稻妻城中风靡一时,那样充满了少女幻想的情节,那年鹰司小姐是稻妻民众心中十分艳羡的对象。

    荧听到那位小姐的样貌描述,蓝发蓝眸,像极了一位故人。

    两人并未在神里屋敷逗留太长时间,派蒙尽管好奇心爆棚,却也不会在人伤口上撒盐,是以直到离开神里家才提起那位夫人。

    “蓝色的头发,还是蓝色的眼睛…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莉芙拉?”派蒙歪头不解。

    荧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金眸微微闪烁,语气莫测:“这话可不能乱说哦,提瓦特还有许多我们不曾接触的事物呢。”

    无论是身世未知的旅行者,或是来路不明的莉芙拉,各有各的秘密,无需窥探。

    ……

    同年夏日祭,社奉行一如往常,操办完祭典后,神里家主在祭典上出现了片刻。

    自从天领奉行与勘定奉行的势力削减,社奉行在稻妻民众心中的地位与日俱增,更何况神里家大小姐神里绫华在民间素有“白鹭公主”的雅称,她在民间的传闻似乎比家主更多。

    民众有心与家主大人亲近,可惜他只在祭典待了不到半刻钟,便悄声离去。

    外人不知他去往何处,绫华心中约莫是知晓一二的,嫂嫂离去后,兄长闲暇时间都会待在书房或是神社,他表面看似心如古井,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该是如同枯井一般干涸了。

    入夜后,夏日祭的烟火绚烂多彩。

    在鸣神大社也能窥到几分花火在空中炸开的景观,绫人驻足停留,沉静的眼淡淡掠过,随后他来到神社后边挂小木牌的地方。

    他动作熟稔地拨开那些绘马,在某个角落寻到一张陈旧的木牌。

    字迹潦草,很是熟悉。

    那年夏日祭,仍是神里家少爷的绫人在此与阿雀有过约定,彼时他势孤力薄,身边急需值得托付信任的人,能够为他驱策。

    他处理的事情的方法,在于他认为人们的行为都受利益驱使,只有抓住对方的痛点,就能令对方妥协。

    绫人垂下眼,指腹摩挲那行龙飞凤舞的字,那时他亲眼看见她留下绘马,如今却成了他时不时都想要看一眼的牵挂。

    ——合作顺利,神里绫人。^-^

    原想与她互为掣肘,各取所需,结果却是他处处依仗她。

    他勾唇笑了声,盯了那张绘马好半晌,在烟火声停下的那一刻,他起身离开了。

    身为社奉行的掌权者,绫人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制约,索性绫华如今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他无需抛头露面,做出决策即可。

    大多数时间,他会在书房中度过一整天,甚至在夜间也不会回到卧房休憩。

    书房的矮榻一如既往的窄小,绫人倒也没嫌它,依旧爱护如初。

    午时,他躺在榻上小憩,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屋外蝉鸣声侵入梦境,将他拽了进去。

    隐约间,耳边嗡嗡响起一道世外之音,隔着一层厚厚的云雾般,藏头露尾:“绫人。”

    他缓缓睁眼,撞进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里,蔚蓝的眸子有些死气沉沉地盯住他,不由分说把他给拽起:“少爷该练剑了。”

    阿雀把他带到院子里,绫华也在这里,她幼小稚嫩的脸庞让绫人恍然一瞬,可他任由那位梦中人使唤,在武器架上挑了把木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少女青涩的脸上。

    “神里绫人,不要分心。”她如是说道。

    绫人不由叹息,那时的阿雀分明不会与他说话,竟连做梦都做得有失水准。

    随着他的心境变化,画面也发生了一些转变。

    梦境里的人渐渐看不清面容,他身处一片混沌的雾气里,许多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

    “…要是觉得疲惫,你也可以像绫华那般依靠我。”

    “我跟托马不是主仆关系,他也不是我忠诚的下属,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我又不只是家主的暗卫,我要是走了,绫华会伤心的。”

    “对我不好没有关系,只要阿蝉不被人欺负就好,知道了吗?”

    ……

    绫人眼皮微动,缓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怔愣了半晌,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抬手用指尖在眼尾那片干涸的泪痕上抚过,低垂的眼睫随着紊乱的呼吸而颤抖。

    失去往往比得到来的要轻松多了,而得到的代价却难以抚平失去后的怅惘。

    春日已过,她曾说会化作微风,可惜那会儿他公务缠身,数月都不曾好好感受过季节里独特的风,她怕是已经气恼离去了。

    绫人出了一身汗,便回到书案前,取出常用的那把折扇,绯樱的扇面,他提了几行小字,轻轻挥动,身上那些燥热随之散去。

    美梦常常会让人沉溺其中。

    他看向门外庭院中绽放的樱树,想起某年也是在书房中小憩,他与她做了相同的梦。

    那时她问过他“算是个美梦吗?”

    绫人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个耽于美梦的俗人,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俗世中的一部分,当时他矢口否认,如今却难以做到清醒。

    她所说的春日化风,夏季成扇…于他而言,几乎只是个念想。绫人心想,难道他看上去像依靠些许念想就能度过余生的人吗?

    那是她想错了。

    她低估了他对俗事的牵挂,也看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绫人叹息,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在一叠公务文书里翻出几张用过的纸张。

    凌乱的字迹里混杂着几个尤其难认的字,便是他的名字。

    当时想着要将其丢掉,其实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那个时候,他也不会随意丢弃有关于她的东西,总是收着,为此刻怀念吗?

    绫人难以控制自己去想起她,或许起初几年会时时惦念,往后数年也该忘却了。

    又过数年,鹰司进胁迫九条镰治签下认罪书,将一些“证据”交予了将军大人。

    鹰司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妄图将九条家取而代之,托马发觉近日家主对外界之事尤为在意,起初一知半解,之后鹰司家的图谋落空,将军大人并未责罚,让其继续辅佐九条家。

    托马大致晓得了家主的意图,他在暗自促使九条家与鹰司家内斗,也就是狗咬狗。

    可惜结果不如人意,却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托马时不时也会怀念神里屋敷过去的日子,阿雀仍在神里家的话,家主也能不那么孤单,身在其位,连报仇都要暗中筹谋。

    外界都说神里家主如此年轻就成了鳏夫,也唯有神里家的人能隐约知道家主与夫人有多恩爱,家主心中悲怆,他们也不敢提及。

    少年时双亲早逝,独挑大梁。

    而今局势方才明朗太平,却又忽然间,永失所爱。

    ……

    绫人对于民间那些关于他守寡的传言,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毕竟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那些话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想起她,一时间好些年都忘不掉。

    有时他坐在廊下独自对弈,忽然一阵风吹来,他静默一瞬,便会默不作声回屋。

    他也会气恼,为何过去这么久才来看他,当真是个心狠的女人。

    久而久之,他也轻信了那些怪力乱神的话,甚至会对“风”心生埋怨,夜里往往也是攥着她过去的衣物入睡。

    时间过去越久,绫人隐约觉得,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也许再过些年岁,有关于她的事情就会忘得干干净净,如此也是一种解脱。

    某年,他行走在稻妻城中,从花见坂一路慢悠悠走到町街,经过那条木桥梁时,倏忽之间,一阵微风袭来,吹动两边的樱树。

    花瓣落了一地,如梦似幻。

    绫人正欲抬脚,衣袖似乎被人轻轻拽了拽,力道轻微,他似有所感,低眸看了眼。

    女子发梢落了几片樱粉的花瓣,她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与记忆中相差甚远。

    可他心知肚明,是她回来了。

    她立于桥上,眯着眼笑了起来,眸子亮得惊人:“阁下留步,我无意中走到了这里,听闻町街有远近闻名的小吃,我大概是迷了路,找不到地方了,阁下能否相助?”

    熟悉的言语,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他在镇守之森落入狸妖的陷阱中。

    绫人呼吸微微一滞,瞳仁有些发颤,缓缓朝她伸出手,“莉芙拉,是你的名字吗?”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本名,那是她在他脸上用笔墨写下的字。

    她终于归来,过去须臾数年,绫人不断在睡梦中回忆挣扎,醒来又不复存在。

    如今…总算是了却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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