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孙氏入主江东后，很是清理了一番不合作的本地士族。有些人怕得罪士族团体，又怕真的被找茬算账，便暗中登门给孙权送些礼物，巴结走动。
今日孙权来找孙策，为的便是其中几人。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思考该如何在各番势力之间周旋拉拢，不觉风大，耳朵鼻子冻得通红。
刚走近，屋里便传出一阵男女笑闹声，他不由皱起眉头。
“我都只剩……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嘛……”
从未听过大哥这般说话。
“好呀，你学狸奴叫，我就让你一子。”
也从未听过她这样的声音。孙权心中一紧，咽了口唾沫。
“啊？那……那多……”
“快点，机会难得哦？三，二……”
“我学我学！我先喝口水好不好……润润嗓子。”
“哎！赖皮！水又不在我这儿……”
孙权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终于忍不住屈指叩了叩门。里边的笑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突然停下，接着传来棋盘打翻、棋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半晌，孙策将门略开了道缝，额上冒着汗，脸颊微红。这样冷的天，他只批了件大氅，一手扶门，一手拢住衣服边缘，里边似乎什么也没穿。
那门刚开，一簇冷风便伺机灌了进去。孙策忙扭头跟屋里轻声细语地嘱咐了句：“快披件衣服，到炉子那儿去，别着凉。”说罢，方才回过头来看向弟弟，脸上带着点想笑又不知怎么笑的局促。
孙权觉得自己脸上或许也是这种表情。
兄弟俩沉默片刻，孙策问：“怎么这会儿来了？今日无课吗？”说完又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有点不方便。
“嗯。来看看大哥。”孙权装作没看懂，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若直接将事情说完，想必就不用……也不该继续待在这儿了。可莫名其妙的，他偏不愿那样轻轻带过。
“是仲谋吗？外边风大，让他进来说话吧，没事的。”广陵王道。
孙策摸了下鼻子，一边回头觑着一边将孙权拉进来，然后飞快地合上门。
孙权不由自主地往里边望了一眼，虽然被大哥有意无意挡着，但还是瞥见了：那妖女歪歪斜斜地盖了件大衣靠在床头，露出来半截雪白的肩，青丝如瀑，面若桃花，眼似春水，正好也望向他。
孙策转身回去，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衣服捞起来全部扔到广陵王身上，站起身又拢了拢自己的大氅，示意孙权坐到桌案边。
孙权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低下头坐到案旁等候。他一边解下斗篷，一边悄悄地用余光留意另一头的动静。
隔着一张四折的云母屏风，能依稀透过光看见两条人影交错晃动。孙权索性闭上眼，深吸口气，又闻到一阵暖融融的香，衣料摩擦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少年的心还在突突地跳，面上却表现得更加平静。
广陵王正不紧不慢地挑着衣服，孙策便过来了。孙权抬起头，眼前的青年长腿高个，换了件短袄，越发显得蜂腰猿背，干净利落。
“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孙策已然恢复了平常在家的神态，大大方方地笑着，无半点不自然。他抓住弟弟的手，又塞过来一个热烘烘的小袖炉。
“阿香说天冷的时候少穿点儿可以锻炼身体，久而久之就抗冻了。她还说今年要跟你们去游冬泳。”孙权捧着袖炉吸了下鼻子，闷声闷气地说话。
“有道理！我本来打算过两年再带你们去，免得母亲担心。”
“不会的。”
母亲会很高兴吧，大家都会喜欢那样的男儿。孙权暗想着，又不自觉地瞟了眼屏风那头。
这一眼，却正看到那人理着头发从屏风后头转了过来。她和几个月前比，看上去又不大一样了，到底是哪儿不同，也无法细看，只是隐约觉得……更艳了，更让人不敢看。
孙权心虚地转过头，两眼紧紧盯住孙策衣服上的金线祥云纹路，心里默念：不可为妖人所惑，不可为妖人所惑……
可惜，广陵王何等玲珑之人？刚才孙权在门口那一眼已经叫她觉得异样，这一回对视下来，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怎么样？”孙策问。
“……啊？”
孙权惊觉自己方才一字未听。正犹豫着怎么说时，似乎察觉到那人打量自己的目光，便连忙点点头，“好，好。”
“好什么好？小孩子伤才好了多久，就带着去胡闹。”广陵王嗔笑着，用一根手指戳了下孙策的头。
孙策被她弄得歪了下身子，笑着撑住桌案，仿佛浑身的劲都给卸了个干净。
“你呀，善良点儿吧！不是谁都跟你一样糙。”
“我很糙吗？……你说是就是吧。”孙策握住广陵王的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不过，江东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没人觉得不好。”
“那也要看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嘛。”广陵王自然地靠在孙策肩膀上，又被他伸手环住。她意味不明地笑着，打量着孙权。
眼前的少年仍旧不敢看她，低着头，嘴里不服气道：“大哥可以，我也可以。”
“好！这才是我孙家的子弟。” 孙策抚掌，朗声大笑，“那便说定了，明日起你学完功课，先和阿香去水军都尉处领牌悬带，跟这批新兵一道练几日水操，热热身。”
孙权这才明白过来大哥方才讲的是什么，但光听见“和阿香”三个字，太阳穴便开始突突地跳。可此时不能不应，只得点了点头。
“大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孙权看了广陵王一眼。
广陵王挑眉看向孙策：“我好像该走了。”
“但说无妨，她不是外人。”孙策并没有松手的打算，扬了下头示意孙权直说。
孙权心里暗暗一惊，略思忖片刻，先挑无关紧要的几人说了实情。
“这几家我原来也没打算动，不成气候。”孙策一手搁在案上，两指敲了敲桌面，“倒是上回有一家漏了几个活口，求到母亲那儿去，才知道我把他家的人头串在一起挂城门上了，据说是刚看一眼便全昏死过去。里边有个烈性的，后来说要找我报仇，也未见上门，你和阿香在外时留点心。”
说着，他抬起手放在脖子前边，轻巧地比了个割喉的动作：“斩草除根，好过留下后患。”
孙权安静地点点头，不欲再说下去。
广陵王在一旁听了会儿，决定给孙策卖个人情。
“你要清查这边的士族吗？先帝在时，绣衣楼来江东查过几桩案子，记录过他们的资料，你若需要，可全部给你。”
“真的吗？你对我这么好。”孙策将广陵王搂近了些，亲昵地跟她贴了下鼻尖，全然不在意旁边有人看着。
孙权惊恐地发现，大哥每次和广陵王说话时，好像换了种语气，也换了个人。这是中邪了？
“跟我客气什么？都是现成的。”
广陵王将贴过来的人推开，使了个眼色，示意这里还有人。
挺好，他倒成外人了。孙权心里嗤笑一声，有些泛酸，冷不丁出声打断：“绣衣楼手眼通天，江东对殿下来讲就和自家一样，毫无秘密可言吧？”
“是啊，我俩之间的确没有什么秘密啊。”孙策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孙权第一次希望大哥别说话。
广陵王睨了孙权一眼，笑道：“仲谋有什么疑虑吗？两家结盟自应表示诚意，我早就将绣衣楼在江东的据点交给你大哥用了，原来的部下都已撤回广陵。”
孙权面上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桌案下却攥紧了拳头。他是个有点疑心病的人，不大相信这话，可看在大哥的面上也无法出声质疑。
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席上心头——在他全然不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向前走了许多许多步，而自己只能慢腾腾地追赶。
岁月不会等他长大，他却奔跑着向前伸出手，妄图抓住路过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