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宽

    打那雷雨之夜起,孙权似乎又恢复到正常的作态,先派了人往徐州府吊丧,随后和平常一样处理公文、指挥行军,就在三江口与曹军你来我往地打起游击,遥遥对峙观望起来。

    面对周瑜的时候,也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照常与部将下属们讨论军情军需。甚至,一点都不为周瑜的平静态度而感到愤怒。

    只不过,在他身边呆久了、熟悉他的人总能琢磨出些怪异来。比如他一个人时偶尔会自言自语,面对任何一仗的输赢都失去了情绪波动。比如他愈发看不得有人在背后小声说话,再比如——

    “阿信,你觉不觉得,王上最近越来越……”中军营外,正在亲卫军中休息的阿彪指指自己的脑袋,剩下那个“疯”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身旁的人捂住嘴巴。

    “你不要命了!早上刚拖出去一个。”阿信左右飞快看了圈。

    阿彪挣开他的手,声音放低:“我们跟着王上出生入死,不至于说论罪就论罪吧!哎,我是说真的,正常人怎会对自己的仇人这么宽容?”

    “嘘。王监军的事儿,你忘啦?再说,你怎知是‘宽容’?这一去才拨给都督三千人啊……” 更何况曹军之前连胜几场,我们士气本就在低谷!

    即便不送人头,也是将周瑜推到一个几乎注定要失败的任务上。哪里是什么“戴罪立功”的机会?分明是等着数罪并罚,预备将人打得永不翻身,自己还能收拢军心、摆脱责任,对外保全宽宏大量的明主声誉。

    “所以我说他疯了嘛!把好不容易拿回来的兵权又还回去!”阿彪一拍大腿,喊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我的大爷我求求你闭嘴吧……后头队伍里的弟兄们可还想活命呢……”阿信整张脸皱成一团,心中直叹夏虫不可语冰,这些年来从未见到长进。自己也是倒霉,排到这么个一根筋的搭子。

    两人正嘀咕着,忽然听到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营帐。刚将腰间的刀拔出一半望过去,却见那穿着普通士卒布衣的小兵转过头来,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们噤声。

    分明是张秀丽明艳的女子面容。

    阿信呆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阿彪背上,自己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郡主!”

    阿彪回过神,跟着喊“郡主”,又道:“王上正忙,待属下先禀报一声!”

    这孙尚香也不知是从哪里溜进来的,此刻瞪大眼拧紧眉,伸手将他一指,做了个“闭嘴”的口型。阿信拉着阿彪不住点头哈腰,又犹犹豫豫地想事先讨个饶。

    谁知那活祖宗已经几步上前,蹲在门口悄悄向里打量。阿信也只得安静下来,顺带示意阿彪闭嘴。不知刚才一番话被他们直性子的郡主听去多少,万一再惹恼了她,那可更加难办。

    不出片刻,孙权已经察觉到门外有人,询问道:“谁在那?”

    孙尚香迅速撤回身子,扭头看见一队近卫围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心知糊弄不过去,只好大喊一声:“是我!”昂首阔步走入帐中。

    偷看不光彩,但气势绝不能输。

    两年没见这个二哥了。自从上回在母亲灵堂外大吵一架之后,孙权就没再管过她,也没跟任何人提过她,甚至连她的去向都懒得过问。

    她起初是似鸟投林般快活的,到处游山玩水,觉得总算摆脱了牺牲品的命运。可后来竟渐渐孤单起来,似乎从小到大熟悉的人里只有自己还活在世外,趴在一面透明琉璃墙上,看墙里的人忙忙碌碌。偶或有人瞧见她,打个招呼,又折身回去忙自己的事。

    就这么无所事事遍游吴地后,向来爱做好事的孙郡主行侠仗义,杀了欺压百姓的东阳太守,自己以吴王亲妹之名,强行坐上管事位置,拿一道自封的空气令牌给人眼色,每天不是抽查这个郡丞的私房账簿,就是责骂那边门房走路时踩了流浪狗的尾巴,闹得大小官吏人心惶惶。

    自然,有不少人向孙权急报弹劾,可首先他们却挨了骂:连自己辖区的事儿都处理不好。或许孙权知道这个妹妹厌烦人情世故,早晚会受不了基层的繁琐事务和官场的勾心斗角,故而竟也就默许了此事。

    必须承认,她没有嫂嫂那般耐心和决心去面对超乎想象的复杂世道,但她也立过志要从头学起,时不时和嫂嫂通信请教。眼见这么块地盘在自己的心血浇灌下——对各级官员的威压监督下越来越好,百姓还为此城起名“枭姬城”。

    可就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嫂嫂竟说没就没了!

    孙尚香悲痛之余也权衡过,是先去徐州奔丧还是先来前线看望一下自己受了打击的傻二哥,最终觉得: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可不能再出事。

    况且两年之间,她也为当初的冲动懊悔过许多次。

    仲谋这个别扭鬼不可能先低头,但枭姬可是洒脱大度的侠女,绝不至于像小小吴王一样斤斤计较!

    她心潮澎湃地赞美完自己,嘴里却说:“我不是来看你的。”

    那是来干嘛的?

    ——孙权和她同时想道。

    “我……我……”孙尚香结巴了半天,灵机一动,“我来取家里的好剑,那个什么电,然后去杀那个乌……乌桓王!这样你就没法逼我嫁人。”

    编完了,不敢回头想这话的合理性,但总归是极有面子的。她高抬着头,挑眉俯看坐在桌案后的孙权,等他生气。

    孙权淡淡地“哦”了一声:“知道了。”随即低下头继续看军报。

    “我说,我要去杀乌桓王,你替我选中的夫婿!”

    “随便你。”孙权抬起一点儿眼皮,打量孙尚香脚上沾满泥土的靴子。两年了,再合适的红事儿也黄了。

    “啊?”

    “我说,随你。”他语气平静,“你想待在哪儿,都随你。”

    “你……你不会真疯了吧?”孙尚香愣愣地站在原地。

    孙权不作声,拿起一份军报看。面前的人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他不是在看军报,他只是在发呆,寻个物件,让空洞的目光有所着落。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忽然问她。

    “我哪知道,大概午时了吧。不对劲!仲谋,你不对劲。”

    她往前走几步,盯着孙权,忽然“啊”地叫出声来。眨眨眼,确定不是眼花:正值青年的二哥,头上竟零散地冒出几丝灰白。明晃晃,掺在红发里刺痛她的眼。

    孙尚香僵了许久,心中百味杂陈。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呢?好像昨天才给他作业上画了王八图,看他哭着跑出去;今天他就突然长出白头发,向后飞扬起来,无数人的生死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

    等她回过神时,自己竟已经走到孙权跟前,扶着膝盖弯腰去找他的眼睛。一下就对上了,两人皆定住不动,仿佛是人生头一回这样互相打量。

    那裹挟着许多人的风在他们之间停住。

    “怎么……年纪轻轻的,还长白头发了。”她故意和以前一样,大咧咧地嘲笑他,伸手去拨一根白发。

    孙权也不动,静静地看着她。那根头发被她绕在手指上扯了下来,他也没眨眼睛。过一会儿,轻声回她:“不知道。”

    声音小得像是他自己在对自己说话。

    可孙尚香却感觉这句话变作一根缠在她心脏上的白发,勒着她细丝丝地疼。以前欺负他是因为开心,现在难过却也是因为他挨了欺负。偏偏又说不清是谁欺负的,说不清要怪谁。

    嘶!好烦人哦。

    孙尚香甩了下脑袋,一步上前,张开手臂揽过他肩膀,重重地拍他的背,脱口而出:“对不起!”

    没反应。人倒是被她拍得一个踉跄,不留神差点磕到桌子上。

    “上次那个什么,说你几句的事,你怎么那么小气!”她把这些烫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想想还是觉得你可怜,都那样了,我应该少说几句的!”

    孙权慢慢抬头,重新看她,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这般直接地和他道歉。

    孙尚香热烈期待着他和她拌嘴,却只看到两潭死水般静默的深绿。她眨了下眼,鼻子酸热,莫名其妙有点想哭。

    “喂……对不起,不该那样说你。”

    这一回很自然地说出来了。

    孙权闭上眼,也将手伸出来,拍几下她的背,轻飘飘地说:“对不起。”

    他居然会向她道歉。他向她道歉?

    “……肉麻死了!啊啊啊啊!真不愧是你。”孙尚香一个哆嗦,迅速抽身跳到旁边,不住地甩手。孙权又不说话了,坐在那儿发呆的样子,一只手慢慢放下来。

    “喂,你在他们跟前也这个样吗?”

    “什么时辰了?”

    “什么什么时辰?”孙尚香看他眼神直直的,说话一反常态,心里突兀地涌上几分恐惧,“仲谋,你没事吧?我知道你难过……”

    她伸出手,在孙权眼前晃一晃。就在这会儿,孙权忽然站起身,挡开她,呼吸急促地盯着营帐门口。

    孙尚香也听到了脚步声和传话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今日午时是个阴沉天气,视线里一切都暗得滴出水来。探子进门时,孙权闭上眼背过身。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听到一阵雷响:

    “广陵王没死!她好端端待在徐州,说……”

    孙权猛地睁开眼,剩下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孙尚香听到这消息时,并不感到意外,好像嫂嫂总会做些出乎意料的事,就连复活也是理所应当的,尽在掌握之中的。紧接着便拉了下孙权的袖子,没拉住。

    “喂,你去哪儿!”

    她眼睁睁看着孙权像个游魂一样,脚步虚浮地飘过她,飘过地上跪着的人,飘向门口。隐隐约约,也不知他是否在自言自语,落在孙尚香耳朵里只有几个字,一下叫她汗毛倒竖:

    “怎么老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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