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理了会儿头绪,将接下来的计划初步勾勒出框架。随后转过头,问那门房:“你刚刚说,他是来商量兖州之事的,但随身只带了十来个亲卫,形容狼狈?”
“对,对。”门房一个劲点头,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来了就问有没有吃的,又叫人打热水,可能是想洗洗?反正,小的先让他们去谒舍休整了。”
毕竟,这一行人看起来不雅,闻起来更不雅。简直令人怀疑:堂堂吴王是被篡了权,赶出的江东。
广陵王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思量了片刻,吩咐他:“要什么条件,照做便是。至于见面……本王很忙,让他们等几天。跟阿蝉说,先围在谒舍,看起来。看守的人不要露面。”
门房不敢有疑,应声退下。那木门开闭“吱呀”一声,雨气侵袭而入。
屋里半潮半暗,外头芭蕉打在墙上咣咣作响,是倒春寒夹着风雨要来。此时还不到上灯的时辰,广陵王用了点力推开窗,狂叶飞花扑面涌入,落了满桌。她随手取一件深衣披上,拿起案上公文,对着外头天光将就看。
其实也没怎么看,脑子里在思考孙权的事。
两天前他渡江的时候,江都据点的密探就已经传过急讯,所以她并不是到今天才知晓。但或许是近日公务繁忙,她有意无意将这事忘在脑后。
没想到他真的敢来,而且,才带了十几个人,好像笃定她不会对他怎样。
广陵王其实也问过自己几回,对孙权到底还有无情意。
曾经上头是曾经,而当下只是当下。且不论他们早已利益相冲,盟友之名日益架空,就光是这么些年的陌生岁月横亘其中,也足以让任何两个亲近之人生出嫌隙。
她知道自己以前辜负过他,辜负过他最敬爱的人,不管怎么说都对他有种特别的歉疚,残剩的关怀。于是,暂且冷眼旁观他不肯归还城池的样子,用这种方式逼自己清醒,慢慢放下。她才懒得自降身份去求他顾念旧情。
至于有人传言说吴王立誓不娶,她也一笑而过,并未将其归结为自己的责任,只当是他拿来制衡宗族势力、引他们相斗的幌子,亦或者感动自己、感动她、感动天下人的表演欲。
无形的爱,那就当作没有。跟年少时的戏言无关。
可他竟真来了,口口声声说要谈那几座城交接的事。有什么好谈呢?要么就是想占点便宜,要么……就是想在占便宜的基础上,额外多占点她的便宜。
广陵王向后一靠闭上眼,拿手中的鸢报搭在脸上,不愿往下想。
她宁可他单纯谈公务,这样她就不会感到久违的慌乱,唯恐自己陷入两难处境。选什么是显而易见的,自己不可能让利,也不会输给感情牌——她只是不想面对感情牌,讨厌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吞下意想不到的折磨。
面对孙权,自己仍存有摇摆的可能。不受控,便更讨厌了。
广陵王就这样,将表情藏在鸢报下,想睡却睡不着。长叹一声,又长叹一声。扶住快要跌落的公文,继续盖在脸上。
想这么多干嘛,没准,人家早忘了那些事。
数日之后,她去见孙权时,对方也是这么个姿势——躺在谒舍庭院的石凳上,曲起一腿支着,一手掌心向上盖住面庞。
阳光穿过枝叶,零碎地泼洒摇动。他听到脚步声,再次叹了口气。
“你来了。”
她没有带下属,独自在他面前站了会儿。他一动不动。
广陵王客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吴王到正厅入座。”
孙权半晌没回应,将手拿开,慢慢坐起身,也不看来人:“这里怎么就不是说话的地方了。”
“于礼不合。”
“叫我等你三天,怎不说‘于礼不合’?”他终于抬起头。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对上视线。
“若照着常规的礼节办事,使者应提前半个月上门通知。”
孙权扯一下嘴角,笑不起来。他已经有些后悔当时的冲动了……又或者,后悔自己酒还喝得不够多。
原本,来时的路上已想好要履行曾经的约定,将合约里该归给她的城池还给她,但话到嘴边又接受不了自己如此妥协。就算是向她提点条件,那也还是他主动。
要从他这里占到好处,不该这么容易……他都还不知道她的态度。
愈想,愈清醒。他亲自来找她,本身就是莫大的示好。若还上赶着将城池双手奉上,那简直要叫天下人耻笑。
如果,但凡,她态度软和一点,至少明面上做些让步的样子,给些无伤大雅的利益互换,哪怕是不打算履行的口头承诺也行,那他就能接过台阶下去,顺势跟她重归于好。
怎样的条件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她愿意给他留点面子。
更重要的是……是什么?
是别再用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对他。孙权跌进那双平静的眼,心中刺痛,脑子又混沌起来,差点就要将屈服的话说出口。
他总觉着,以她的聪明,足以从他主动相见的态度里猜中他心意。要是猜中了却还坐视不理,那就验证了阿香说的话……
”为何当时不肯还我那几座城?“广陵王问他。
孙权心里正琢磨着事儿,不知不觉回了句:“你不是看我和看尚香一样吗?”
坏了。他回过神来,悔之莫及。
“……我没有看你和看她一样。”广陵王快速移开眼。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还好,马上又找到了嘲笑他的灵感:“所以,你就为了这个,拿正儿八经那么大的事跟我闹别扭?幼不幼稚?”
“怎会?你想多了。”他声音一下子拔高。
“行,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本就兵家常事么。”孙权也移开眼,尽量克制语气。
“既然如此,本王讨厌自己的敌人,也是兵家常事。”
孙权很久没被人这样顶撞过了。他深吸一口气,复而缓缓吐出,劝说自己心平气和:“我都在考虑还你城池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
他终究还是露出几分烦躁神色,叫她灵敏捉住。
“哦,我怎样了?”广陵王久居高位,也不自觉有了脾气,“你这么烦我,劳驾早点回去吧,待久了,说不定我改变主意,叫人就地抓捕你!”
“那你就抓!”
孙权一骨碌爬起来,麻溜地把剑解下,甩手掷在地上。
剑“咣当”落地的时候,又转瞬反应过来,后悔自己过于冲动。可若现在去捡,更有损江东之主的颜面。
“行。你且等着。”说罢,广陵王转身就要往院子门口去。
不料,刚迈出一步,便被他伸手拽了回来。孙权瞪着两眼,一眨不眨盯住她,仿佛要喷出火。
“干什么?”广陵王用力甩开他的手,扭头要走。
忽然间,她的腰被一双手从背后紧紧环住,整个人撞上孙权的胸膛。
身后之人把头埋在她颈间,用力吸气,仿佛是咬牙切齿般挤出几个字:“我后悔了。”
“哦!现在倒知道后悔了?”
广陵王有点想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还没等她接着得瑟,就被他转了个面、俯身压在石凳上,一只手竟开始摸她腰带。
“我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死你!”
他想,自己只可能是真的疯了,满脑子光想说些能刺激她的话。
“啪!”
广陵王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扇了孙权一个巴掌。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对她说出如此下流粗鄙的话。
孙权偏着头,愣神回味了片刻。除了面前这个女人,这么多年,或者说他活了这么久,从没挨过谁巴掌,甚至……她打他,算起来还不止一次。
他转过头来,一声不吭,拿那双幽绿眼眸静静地打量她。
毫无来由的,广陵王身上起了阵鸡皮疙瘩。正当她考虑说点什么壮胆时,眼前黑影猛然压下,堵住自己刚欲张开的嘴。
——唇这么软,说出来的话却这么硬,简直要将人活活扎死。
疯吧,都疯了,一起疯。
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来。眼前之人迟迟不肯起身,即使他的脖子已经被她拿袖刀按着、冒出一丝血线。广陵王轻轻侧过刀片,又侧回去一点。
孙权抬起头,瞥了一眼她握刀的手。
就这一眼,心脏有种稀里哗啦破碎的错觉,好像身后有个曾经的自己,拿剑刺穿这下流之徒的胸膛。
“……你就是讨厌我……没有道理,对吗?”
他颤着嘴唇,急促的气息不断喘出来,如此近地拍打在她面庞上,滚烫灼人。那绿眼睛里,竟一点点闪起亮光。
“你你你干嘛……哎哎,你这不是耍赖吗?”
“我耍什么赖!我,我……”
孙权“我”了半天,突然毫无预兆地起身背过去,一手叉腰一手捂住脸,又下意识将手往上挪——从广陵王的角度看去是刻意扶着额头的样子,喘息剧烈,肩膀颤动,背一起一伏。
没人知道,他此刻像个孩童般瘪着嘴睁大了眼。
”又怎么了?“
”……“孙权调整了很久,确保自己发声时没有鼻音、不会颤抖,”我头痛。“
”头痛?“广陵王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她不敢相信他真和从前一样,但这事实又好端端摆在眼前:他依旧在意她,在意得要死。
得到的情感证据越多,反倒越多疑起来,担心是自己忽视了纰漏,于是越要收集万全的铁证,哪怕铁证早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现给她。
她鬼使神差地去掰他肩膀:”让我看看。“
没掰动,甚至那人的身体还更加僵硬起来,仿佛不回头就能保住面子。
广陵王忍住直接问他“是不是哭了”的欲望。如果放在许多年前,不留面子刨根究底才是她的风格。但如今她和他到底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背后牵扯太多利益关系。
他们都必须控制情绪,给彼此体面,给后续协商的余地。
然而,也不想就这样轻轻放过。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见这样的真实……原本连今天的机会都不该有。
坏了,坏了,广陵王心想。
两人在万般纠结之间沉默良久,谁都拒绝开口,怕自己先说错先出丑,但又实在讲不出冠冕堂皇的话,就像是……就像是都舍不得这样短暂的一小段时光。
一小段,还不用知道答案的时光,还有着无限可能、允许无限遐想的时光。
明明彼此避开目光,却彼此试探着捕捉思绪,赌博一样等着对方的下一句话,期盼着又害怕着对方的下一句话,怕对方比自己先说出无情的话,又怕对方看着强硬实则只是在赌气,自己却被蒙蔽,也装出无情,蒙蔽了对方。
倒过来还是一样困难,先服软的人先被动。王对王,都输不起,输不起的人都不敢先坦率。追究真心背后的假意,想象假意背后的真心,无穷无尽,世间无解。
半晌,孙权到底忍不住,打破两人间较劲般的沉默:
“你平常和人说话也这样吗?还是只有对着我的时候,才这么狠毒?”
话一出口,自己都不敢回顾。这相当于又服了次软,表明他在意她的态度。
广陵王心里有了底,面上似笑非笑:“其实该我问:你平常和人说话也动手动脚吗?还是说他们都惧怕你的淫威,不敢反抗?”
“怎么可能……”孙权被呛住,心中长叹:终究吵不赢她。
几年没打交道,她气人的本事还是一等一的强。可恨,他受气的能耐也未见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