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上)

    时至七月三伏,吴军阵线从江夏推至南郡中。天愈炎酷,荆南之地深山丛林间蒸起湿热烟瘴,病疟四起,兵马难行,战况久持不下而辎重损耗日增。孙权召随军文武商议行程后,决定留兵暂驻边地,其余大部班师回都,再定后计。

    马步三军悬旌万里,一路浩浩而行。至寿春时,天光焕朗,万里无云。自他据扬州而取交、豫两州及原来兖西大片土地后,便进位吴王并将治所迁往秣陵,寿春是再没去过了。

    他骑在马背上遥望此城,想起少时故居后来闲置,也未作旁用,就这么原样留在那里。此次班师途径旧地,正好顺路重游。

    孙权在府邸门口牌匾下站了有一会儿,才抬足步入。一步入便恍惚起来,如见芥子须弥,引出个庞大繁华的故梦。那梦境只残留着些许光影,转瞬即过。

    从前书房所在庭院早已废弃多年,草木荒芜,梁上积尘盈寸,杂草顺窗循门一路疯长进屋,以致入室难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四下环顾。桌案沿墙布满蛛网,犹然放着母亲叫人送来的果盘,曾为伴读的陆绩敲开房门,从口袋里掏出新书递上。桩桩幕幕,依稀昨日眼前之事。

    一阵风来,破窗吱呀敞开。孙权转头望去,伫立不动。窗外是个蓄满残枝落叶的池塘,偶有枯荷杂立,藓石磷磷交错,其间颓败,颇不忍顾。

    或许,是该将此地充作行宫清理一下,有一个新气象——正如他也终将从旧日太阳的余晖里走出来,走向自己漫漫的前路。遂命人传本地工匠,交付修缮事宜,启程离开寿春。

    数日后回到秣陵新宫。

    在此期间,他与广陵王每隔两三日便书信来往一番,内容由身边琐事逐渐扩展开去,及至讲起童年过往。

    有一次,写了整整三页,详尽描述自己曾如何在江东少年剑术大赛中活学活用多种招式,力挫群童、一举夺魁。其中,着重突出对策思路与难得妙处,并翻找典籍笔记,介绍各剑式的名字与由来。

    信件言语上,亦愈发亲昵,蜜里调油。读起写起,魂思飘飞。这都是万不能让人看见的,故而每逢收信寄信必亲力亲为,绝不可借他人之手。

    “之前说班师后第一时间就来,结果又借口被公务绊住。无妨,下月我计划启程,北上巡行青幽两州,你就更不必纠结这种事了。”

    ——这是广陵王信里写的。孙权读过几遍,在殿中走来走去,想着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心头发胀,边笑边咬牙,恨她故意唱反调气他。

    “此番远征积压了许多地方公报,虽一直分派部下处理,但到底有些事亟待商议决策。他们拉着我不让走,我也烦得很。最迟五日,若还处理不完,我自去寻一匹快马单骑前来,向你请罪。这还不行么?”

    他平生少有地低声下气,并开始寻思如何挑选赔罪礼物。

    往后三日,没有收到回信。

    这天,孙权刚议完杂事,正心烦气闷地批复公文,忽然门吏来报:

    “禀王上,寿春工匠给府邸后院荷塘清淤时,捞起一个瓷瓶。因瓶底印着前朝宫廷字样,故不敢随意处理,特此遣人呈报过来。”

    他点点头,身旁侍从便从底下人手中接过银托盘,弯腰奉上。那白瓷瓶子在盘中骨碌碌转了一圈,左右摆晃地滚定,犹似带着水底波光重见天日。

    许久,未闻任何动静。

    侍从悄悄抬眼时,发现吴王正低头看着瓷瓶出神。

    他脑海中翻涌起一些淡到快要褪色的场景和朦胧酸痛的情绪,随手挥退侍从,留自己一人独坐空殿。复又迟疑片刻,拿起瓷瓶凑近轻嗅。

    水腥味。准确来说,是包裹着苔藓和些许鱼虾气的凉意,似故人抬手,穿透岁月来轻抚他那颗滚烫难安的心。

    檐外风铃滴滴叮叮响起,思念再也抑制不住。

    是夜,孙权整宿未睡,秉烛通宵批复完剩余重要的公文,随即传唤数名心腹官员交代近日安排,自己轻装上阵,只带亲随卫队和几车礼物,渡江去见广陵王。因思念心切,竟先乘轻舟走在前头,再命人调艨艟载物随后跟上。

    清晨时分,忽而飘起大雨。扬子津江阔水深,浪头急起来,险些打翻小船。众人到岸时浑身湿透,狼狈万分,又牵马匆匆赶路。如此疾行不歇,等抵达广陵王府时,还未到傍晚。

    孙权在廊外下了马,转身便见那日思夜想的女子面色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远远立于书房门口往这边看。

    心头猛地一跳:好像也不算多期待与他见面的样子。她是心里有气,还是压根不在意这回事?明明连日来书信交流已拉近许多距离,这一刻却忽又离得远了,远得叫人如何也捉摸不透。

    广陵王看他迟疑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心里立刻明白过来,存心要逗他一逗,头一扭便甩袖进屋。

    她坐回桌前,自顾自翻阅鸢报。

    “我来看你了。你在忙?”半晌,门口的人才出声。

    “再忙也比不过某些人呐。”她并不抬眼。

    屋里头沉默片半晌。

    “如果不愿意见,可以早些在信里说。”

    广陵王本以为他多少该做点解释,却没预见这番赌气言论,当下好气又好笑:“我几时又说过不愿见了?”

    “若是想见,不至于扭头就走。”

    “我为什么扭头就走,某人心里不清楚么?”

    孙权张了张嘴,觉得将自己那些付出说给她听会显得丢脸,于是改口道:“我说过最迟五日来见你,这不是来了。”

    “嗯,是啊。”

    “你……还在生气?”他走近些,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光洁如玉的侧脸,想着她不肯看自己的原因,心里已经软作一团。

    “生什么气?”

    “怪我没有马上来找你。”

    “不生气。”

    孙权犹豫片刻,低下声问:“真的不生气?”

    广陵王正想大方地笑笑,却发现自己竟也笑不起来,想心平气和与他开解,却一时发不出声。这下好,装生气装得弄假成真了。这么想着,面色便有些不自然,更撇过头不去看他。

    “是我不对。”他拿起她僵在身侧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脑子里飞快思考着接下去该怎么办。终究,在她面前还是犯怯,怕说错任何一句话。

    广陵王感到那双抓着自己的手异常冰冷,诧异间不由回头看他:首先便被一副浓重的黑眼圈震住了。微湿的红发垂下来遮在额前,是十足疲惫的模样。

    孙权抬眼与她对视。广陵王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他闭上眼,握着她的手加大力气继续拍,却在第二下就被她停手收住。

    “……用过饭么?”她的声音也轻下来。

    “不曾。”他摇摇头,心里忽然生出些委屈,皱起眉,鼻尖发酸。

    广陵王立刻向厨房传了膳,带他到后院小亭子里乘凉用饭。他们不再对坐两侧,而是牵着手坐在一处,悄悄地说些话。

    待吃过饭,孙权精神稍好了些。微风拂面,他突然侧过身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你今天,精神很差,像生病一样。”

    “来时下雨,江上风浪大,淋湿一身。”他叹了口气,“怕你等太久,先坐快船,再冒雨骑马来的。给你带了赔罪礼,都在后面船上,有荆襄、岭南还有其它地方的风物特产。”

    广陵王一时语塞,伸手去摸他冰凉的脸。

    “没什么。”孙权笑笑,忽又记起些事,“我过江时还想:何日可得良工巧匠,设一巨桥,通此天堑……这样,我们往来见面便利,对民间通商交流也有好处。”

    “太难了,没人有这般本事。仙人之力或可平天堑,但仙家的规矩是不问世事。今后若真有一天架得出此桥,通得来南北,除非神力。”广陵王靠在他身上,幻想这桥的模样。

    “若真有那样一天,你还认得我吗?”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了那天,我们早不知在哪埋着待着,化黄土一抔了。”

    “……埋一起,化黄土也化一起便好了。”许是此刻氛围太过轻松,孙权喃喃地说出心中所思。等蓦地脸热反应过来时,广陵王已对着他笑。

    他以为她要说些什么打趣的话。可她分明说的是:

    “好呀。”

    孙权静静地看着她,也笑起来。

    庭院清静,夏日傍晚的和风吹过他们相贴的身侧,扬起两人鬓丝,交织相错,绰约温柔。

    中有青萝蕙草香,洗净十年苦幽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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