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

    夜深了,三更的漏缓慢而沉重的落下,已经子时,蜡烛爆了又爆,可苏文茵毫无睡意。回到出嫁前的闺房,思绪万千。环视四周,她看过的书、多宝阁上陶瓷娃娃、纸扎燕子风筝、墙上挂的焦桐琴、矮榻、美人几、窗外的芭蕉树,在,都在。一切都没变,唯独变的是她,物是人非。

    多想时光能倒流,那个还有父母尚在,哥嫂疼爱,做个不谙世事的女子。那时的她眼睛是那么亮,那么爱笑。提起出阁的话题就拿帕子捂住脸,往嫂子身后躲。她幻想着未来的夫君,美好的婚姻生活如哥嫂般琴瑟和鸣,却不知更多的女子被吸入婚姻的枯井,暗无天日苦苦挣扎。

    “多住些日子吧……”江映秋轻声安慰:“我已经和高家跟过来婆子打过招呼了,出阁了回来一趟不容易,你哥哥也是这个意思。”

    “嫂嫂,我只有一个哥哥,自你嫁过来,就是我姐姐,待我像亲妹妹般。咱们无话不说,刚嫁过去那时,我最想的除了母亲就是你,离了你心里难过的紧。”文茵已经开始抽泣,边说边哭。

    “嫂嫂,劝我的人都说,只说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我看到你和哥哥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到了我就不对了呢?以前,他们都说是我的错,错的总是我,是我不会生孩子,不会笼络丈夫的心,不会侍奉婆母,不会与小姑相处,可嫂嫂你帮我断一断,难道都是我的错吗?”

    看着小姑憔悴清瘦的脸庞,江映秋心疼的拭着泪。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全家的掌上明珠,初次见面羞涩的叫嫂子的女孩子,眼睛里没了光,这才几年啊?这高家是什么样的魔窟,把好好的姑娘磨搓成了形容槁枯的样子。

    “好妹妹,你听我说。你婆婆做了这么多年姨娘,难免器小托大。日子是人过的,你只管顺着她,供着她。”

    “为人妇孝顺公婆我自小便懂,只是她们太会折辱人了。一言不合便训斥,不分场合站规矩,家里丫头婆子捂着嘴笑,我都恨不得撞死。夫君在时嫌我不能生养。夫君才去,就骂我克夫,说早些把我休掉就好了。”苏文茵泣不成声,泣涕涟涟:“这日子无处躲藏,不让笑,也不许哭,活生生像口枯井,要吃人一般。”

    “好妹子,你自小便老实,说话都不敢大声,如何见过这般恶人。既遇到了,也不要怕。你记住,你是苏家的大小姐,你父亲在时是户部侍郎,你哥哥是吏部尚书,咱家的匾额还是先皇御赐的墨宝。你是有娘家的人,她们再放肆也不能怎样你,婆母总要走在你前面,小姑子们总要出嫁,日子过得去过不去都会过去,这个家还是你的,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半晌,苏文茵不说话了,眼泪也流干了,苦笑了一声:“我的日子也只剩下熬了,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江映秋大惊,以为她又想极端了,刚想开口,却被抢先了,“嫂嫂苦心劝慰,来时想和嫂子好好说会儿话,没想又惹嫂子难过,是茵儿的错,我会忍下去的。只是嫂嫂我住不了几日,多呆几日,恐怕闲言碎语要压死人。锦儿我带去玩几日,也算陪陪我。”江映秋默默的点点头,再无他话。

    安抚小姑后,江映秋心思沉重起来。她虽然言语上多了几分话术,却深知小姑的日子有多艰辛。江映秋知道公公的不妥耽误了小姑,但是如何能说已过世的公公的不是,男人们在外头轻飘飘的就把姑娘的一生耽误了。自己的丈夫身居高位,男人家在外面朝堂纷争,权力倾轧,劳神费力,这些内宅里的家长里短真不该再打扰他。可是想到文茵的处境,忍不住和丈夫抱怨起来。

    “高家也太欺负人了,高家那小子一早便和丫头厮混在一起,肚子藏不住了,才催着让文茵嫁、嫁、嫁。自己不晓得休养,老早把身子掏空了,现下人都没了还把妹子耽误了,这年纪轻轻如何守得寡?”

    “这事情必然有高茂林那上不了台盘的赵姨娘从中谋划,她苦熬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她那天下第一的独苗儿子能成由庶为嫡,才抬了她由妾到妻。一朝翻身,就见不得我们姑娘好,一肚子的坏水往姑娘身上撒。姑娘才成婚,就说她不能生养,一个又一个姨娘往屋里塞,生生把自己儿子身子作践坏了。现在反骂姑娘克夫,

    可怜姑娘自小是掌上明珠,毫无心机,以茵儿的纯良,哪里招架的住这些。姑娘一直无子,请了多少郎中,熬了多少药方,药渣子能铺满前头那条街,只怕好人也让吃坏了。高家这小子反倒一蹬腿走了,留着这黑心的小妇,偏偏还不放人,把人往死里折磨,真真是苦了妹子。”

    江映秋越说越急,越说越气,眼圈泛了红,泪珠纷纷滚了下来,一些乡野村话也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

    苏承恩看着恼怒的妻子,不停的拭着眼泪。妻子是翰林院编修的独女,宽容仁厚,夫妻从未生过龃龉。逼的妻子说出这些村话,也真是气极了,真心心疼妹子。可妻不知道的是高家老太爷文茵的公公和父亲同乡同科,又同朝为官。父亲已经定下的事情,做哥哥的能说什么呢。

    却也想着,门当户对,家里没有正经婆婆,以为他们夫妻能撑起门楣,哪晓得高茂林竟是轻狂之徒。还有个不省事的婆母,正经长辈们都西去了,竟让这个冒出来的姨娘翻了天。女子嫁人便别无他法,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唯有让她回来小住开解。妹婿在时,他还能弹压他一下,现在留下个婆母,他做晚辈的如何和一个妇道人家家长里短。

    “父亲这门亲事定的确实有些草率了……”苏承恩说了实话,这话也只能他来说,江映秋更加控制不住泪水,文茵难道心里不怨吗?公公已作古,可茵儿呢?年轻守寡,婆母恶毒,日子如何过的下去?

    看到伤心的妻子,自己心中也很是不安,苏承恩想缓和下气氛,说道:“说来锦儿今天特特地跑过来,说让我把文茵接回来,还像以前一样,不回高家了……”

    还没说完,江映秋噗呲笑了,“孩子心性,口无遮拦,出去乱说让人笑话。”

    妻子笑了,苏承恩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想起女儿稚嫩的小脸,当年妹妹也是如此的天真可爱,现在竟落得如此,唯有长叹。江映秋最懂丈夫的心,轻轻的拥着丈夫的后背,跟着喟叹道:“咱们锦儿是最善良的,但也要像那蓝眼波斯猫似的,要有爪子。这世上千种难,我们能替她挡多少就挡多少,她又没个兄弟……”

    虽然把丫头初兰做了屋里人,但夫妻一直无子。苏承恩从无怨言,甚至安慰妻子。可苏承恩越不在乎,江映秋就越在乎,每每提起,总觉得十分对不起夫家。这也是她没办法上门替小姑理论的原因,文茵无子,高家一提,立刻觉得矮了半截,无言以对。偏偏高家现在的婆母赵姨娘是个无赖,把文茵数落的一文不值,就是不放人,还不是惦记苏家的家资。

    “莫要说这些,我女儿不输男儿。高门命妇、荣华富贵,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只望她一生顺遂!”掰过妻子的肩,正色说道:“要教她,靠自己,没有什么过不去。”

    翌日,临行前,江映秋和苏文茵洒泪告别。姑嫂难以割舍,竟像永别了一样。

    “妹妹不要这样,咱们这样竟像是再也不见了似的,好好儿的,我会嘱咐人常去接你。”帮苏文茵理了理发,又交代苏锦莫要淘气、听话,看着姑侄两个上了车,马车都走远了,依然眼巴巴的望着。

    初兰轻声安慰着:“夫人回吧,不过几日就回来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水,不过个人领个人的命吧。可怜大小姐也是手心里捧大的,保不齐那赵不死的明儿就生场大病,叫她头生疮、舌头长疔,再走不了路,骂不了人。”可江映秋的泪水就像止不住一样。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西街,上了前街。前街好不热闹,贩夫走卒,引浆买水,叫卖声此起彼伏。引得苏锦连带着听云听雨两个小丫头止不住的掀帘子望来望去。这边听云扯着她的袖子,“姑娘姑娘,你看这人顶个缸,还带个猴子,他们是在干吗?”那边听雨喊着:“姑娘姑娘快看,那人嘴里能喷火。”听云大些,听雨小些,几个同龄大的小丫头一路上眼睛都不够使了。除了陪夫人小姐上香难得有机会见到外面,哪有机会出门,这次出门既没有夫人在,也没有婆子管束,像放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咦?姑母,看,那只猴子没尾巴?”苏锦也看的眼花缭乱。

    “那是杂耍班子。”苏文茵轻轻告诉她,放下帘子,苏锦顺势趴在姑母腿上,等着姑母继续讲下去。听雨还在按捺不住的想往外看,又担心在姑奶奶面前放肆,苏文茵看的出来,故意逗她:“你爹还打你娘吗?”都是家生的奴才,听雨的娘是文茵出阁前奶母的女儿,婚事还是过世的老太太苏锦的祖母指的。

    “回姑奶奶,不打了,也不敢打了,夫人说再打就扣我爹的月钱,把我们都赶出府。”苏文茵被这回答逗笑了,心想着嫂子还真有一套,离了苏府这棵大树,哪里再找这样好的差事。嫂子不过是吓唬他们的,平常人家男人打老婆不算个事情,到嫂子这里就不行。

    “夫人上个月罚的是你吗?还是你姐姐?”

    “回姑奶奶,是我。”听云顺势接过话:“姑奶奶记错了,夫人未曾责怪。罚我的是我娘,我娘说让我们好好服侍姑娘,姑娘要再往厨房跑,就打断我的腿。”

    听云到底大一些,有条有理的答了上来,明明是个孩子故作老成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好笑。苏文茵知道这段“佳话”可把嫂子气坏了,苏锦溜进厨房拉起风箱,执起锅铲,要大显烹饪之才。不是厨娘们连声告饶,小姐长祖宗短的哄走,真能烧出几个菜来!可哥哥却觉得无所谓,说什么“人都要吃饭,自己会比求人强”。嫂嫂却看不下去了,亲自拘过来学女工,看账本。

    苏文茵轻轻的摩挲着小人儿软糯的发丝,继而摆摆手示意让两个丫头安静。因为,丫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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