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

    月影横斜,枝丫晃动,昏黄的烛光映着福寿仙桃的窗棂,新糊窗纱将人影放大。周维儒抚须沉思,余若华敲桌叹气,一动一静好似一幅精彩的皮影戏。

    “如此说来,今日朝堂苏大人晕倒了?可严重,咱们要备礼去看望吗?”说话时,梅花样式累丝金簪上的流苏不停晃动。

    周维儒捻须,似答非答:“苏大人情急之下说了许多,与北狄这些年也确实耗费心神,陛下最后也未治谁的罪,可见天子忠义仁爱之人。”

    余氏听不懂,也不关心,更无法理解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她急,她生气,那苏承恩为什么要强出头:“军机大臣管军机,那苏大人一个文官为何要帮一个武官说话。齐大人说的没错,那英家若真反了,苏家势必受牵连,咱们家也难逃。这样提头为英家说话,定是收了人家的好处,若说没收,我再不信。”

    “你哪里懂,那是文人士大夫的风骨,妇人之见!”周维儒摆手,他也是读圣贤书的,他也懂苏承恩的想法。从漕海之争,苏承恩一直是有政治理想的人,君臣之道,教化之道,他都学过,可是这些能值几个钱。那苏承恩把自己累一身病,真不图银子吗?所以,他就不会出头。南边漕运的时节要到了,周家收银子的时候也到了。

    他说归他说,他做归他做,他会指责余氏妇人短见,骨子里和余氏一样,一派道貌岸然。

    “圣上隆恩,让身边御医亲自去诊治,也或许是朝堂争论太激烈,气血涌上也不一定。”

    “什么?吐血了?如此说来,那苏大人可是时日无多了?”

    周维儒不语,余氏大惊:“哎呀,老爷你糊涂,什么一时气血上涌,那是肺痨!必定是病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吐血就是差不多了。我原来娘家舅舅就是这个病没的,别说御医,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只等那一天了!”

    嗐嗐嗐!本以为挑个西瓜,谁想捡了个芝麻,偏挑这时候死,不是耽误事儿吗!余氏急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原想着这样的岳丈能帮扶彦坤,谁承想竟然不中用了。他离了立马有人顶上来,可知人走茶凉,枉费我们几次三番的去求,竟是这么个结果!谁知道他病的竟这样严重,耽误了我儿,早知就不去了!哎!不去了……”

    “老爷,还有没有转圜,咱们能不能退掉,就说咱们彦坤体弱,不想辜负小姐。我去,不要老爷出面,你看这样说可行……”

    周维儒气的茶杯重重一放:“这个亲是咱们三番五次去求的,人家既然答应了,咱们又出这招儿,别说那苏大人看不出来,世人眼不瞎的都懂你安的什么心。传出去了,我还要不要脸面,你还要不要做人?何况人家尚且健在,你就迫不及待的动心思!依我说,事已至此,这婚事必行要成,你就别妄想了!”

    “老爷。”婉转莺啼,千娇百媚,余氏奉着茶眼珠子滴溜溜转转:“依我说为时未晚,老爷且听我分解。那苏大人若痊愈,咱们家和他家的婚事热热闹闹的办,皆大欢喜。退一步讲,若苏大人殡天了,咱们往外只说聘给彦邦的……”

    “住嘴,婚姻大事岂是说改就改的,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

    余氏跪在周维儒跟前,谦辞恳切,眼含热泪。

    “老爷,坤儿是咱们的嫡子。他的仕途关系咱们全家荣辱,他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从翰林院入内阁指日可待。咱们要帮他,不能让这件事带累了他,拖了他的腿。你说我偏心也罢,可你想,那苏家小姐就算无父母也是正经高门女娇客,父亲是大员,母亲诰命在身,把她配给彦邦,那可是彦邦和咱们家的荣耀。”

    “彦邦是庶子,天大的福气能娶苏家的嫡女。孙氏总抱怨给彦邦的婚配门第低了,如此正全了她的心。虽然出身上差了一点,可咱们彦邦也是二甲,那也是人中龙凤,不委屈苏姑娘。再有一个,我听说苏姑娘任性娇嗔,她是独女嫡女,自然有脾气。咱们坤儿也是被惯坏的,比起彦邦少一些沉稳。这样说来,和苏姑娘是最配的。”

    “老爷念我们夫妻一场,我对你服侍无不尽。我只有彦坤一个儿子,那日生养彦邦的时候,我差点没命了。他在翰林院还不稳,一定要有人帮他才好。你记得他小时候学书里悬梁刺股,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啊!这样的孩子再让人扶上马,那必定光耀门楣。”

    抹了眼泪继续说道:“又不曾行茶过聘,不过是你和苏大人一句口头上的话,并无旁人知晓。到时候咱们就说是彦邦,死无对证,谁又能说什么呢!”

    周维儒被一席话说的良久无言,思忖良久。余氏说的不无道理,但他有他的打算。这婚事只是苏家口头答应,小定大定皆无,又无纸字书据,只因两人还小,三书六礼一概全无。

    苏承恩现在只留孤女一个,圣上最重情义,若知道苏承恩离世后,风光迎娶,像亲生子一般对待,也许能赞他周维儒惜孤怜悯之心,圣上面前多几分美评。彦邦也罢,彦坤也罢,左右娶了苏承恩女儿周家不吃亏,岂不两全其美!

    “古人‘寸丝为定’……”

    “可彦邦也是极好的,不算毁约。”

    话音未落,余氏抢着作答。周维儒瞟了她一眼,话可是你说的!

    周维儒在脑海里快速的算计得失,见余氏铺好台阶,迅速的把责任推给她,板着面孔说道:“那日苏大人托孤寄命,言辞恳切,舐犊情深。我们这样做岂不是辜负了大人?可知这样对人家姑娘不公,咱们心里有愧于人家!”

    余氏听话里有转机,忙收了泪,立掌起誓:“我必定拿出最重的聘礼给苏家姑娘,嫁入门后,我待她同玉汝一样。她无父无母,我们便是她的父母!老爷若还不信我,让我彦坤婚姻不幸,玉汝被婆母苛待……”

    “胡言乱语,他们也是我的儿女,混说些什么!”周维儒呵斥,反让余氏转悲为喜,不禁喜极而泣,她知道这事是成了。

    “老爷信我,我必定做得到。自打进了这个门,我哪一点不是为咱们家着想,别人不知道,老爷心里明镜一样。虽然他生母是个奴婢,可我从没把他和彦坤两样看。彦邦彦坤都是我的孩子,众人只盯着小事在背后嚼舌头,可知大事上面我看两人是一样的!孙姨娘为着亲事总抱怨我,可是彦邦的身份在这里我又有什么办法。如此一来,两全其美!不信,叫孙氏来,她定高兴的给老爷磕头。可知我为这个家心都操碎了,还留下个恶名!”

    “我都知道。”老婆一张巧嘴,把周维儒哄的反扶着她起来,看她哭的凄惨,自己也于心不忍。

    余氏把自己辩白的干干净净,还收获了周维儒的怜悯,俨然这世上最坦诚最公正最隐忍的夫人非他莫属。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没有彦邦也会有彦宇、彦平,周家人多呀,总归帮不上彦坤的都滚开!

    命运的手翻云覆雨,造化弄人,好像晴空上乌云滚滚来袭,来不及抬头已经遮天蔽日。闺阁中的苏锦不知道自己只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一旦没了价值,随时可替换。正如英若男不知道朝堂上的争辩一样,父亲九死一生,小人背后插刀,生死只在天家一念之间。官职再大也是棋子一颗,有用便用,无用便弃!

    经久不愈病症耗尽的苏承恩的精气,加之情志不遂,忧思过度拖垮了他的身体。如风中残烛般时明时暗,如豆的火光已经微弱,胸腔内不断发嗡鸣声。气息微弱。发须花白,被病痛折磨的残躯如同干枯的树叶,只能静静的躺着,等待命运的最终章的到来。

    苏锦跪在床边,拉着苏承恩的手,那提笔蘸墨,写尽天下文章的手。读书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已然失去了温度和灵动,僵硬而无力,垂垂似落叶,奄奄一息。

    阖府奴仆跪满院子,大家都在等,一生一死,不会多一时也不会差一刻。

    “锦、锦儿……”苏承恩颤抖嘴唇,眼睛动了一下,紧接着头也动了一下,他已经视线模糊,只是茫然的寻找。

    “父亲,我在,是我,我是锦儿。您说,我听着。”苏锦忍住泪水把脸贴过去。

    “我儿,我把你宠坏了。不惑之年才有了你,你那小那么软,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可知世道艰辛,人心叵测,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父亲母亲不能陪你了。”

    接着一阵大喘气,慌的苏锦伏身大哭:“父亲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世间路难行,女子更难,我们在与不在都要靠自己。你母亲教你凡事靠自己,也是我的意思。听从你内心的感受,十分想做就去做,那是神明也是我和你母亲对你的耳语。给你什么,你就用好什么,凡事以诚待人,只求问心无愧。儿,记住,真正爱你的人是让你坦荡的做自己。万事自有安排,为父只能、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苏承恩已然神志不清了,颤巍巍的手指着门外。

    “映秋,你来了。”

    林氏扑了过去:“老爷,您别吓姑娘,姑娘胆小。”

    “我儿、我儿……”

    枯瘦的手怦然落下,未完的话再也来不及说,散尽最后一口气,溘然长辞!震天的哭声中,苏锦心如死灰。她轻轻的合上父亲的双目,麻木的流着泪,无声又无息,这个世间最亲的两个人都走了。

    “父亲,母亲,你们好狠的心,留我一人……”

    苏锦梦呓般喃喃自语,林初兰紧紧抱住。

    “好姑娘,千万挺住,咱们都没亲人了。老爷最后的念想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要好好的,我陪着你,我拿命陪着你!”

    两个人抱头痛哭,泪如雨下。吏部尚书苏承恩殁,带着对盛世未完的抱负和理想和对女儿的无限眷恋撒手人寰,伴随与此的是苏锦成了父母双亡的北邙商女。

    一身重孝的苏锦跪在漫天的灵幡帐幔中,她听不到杂乱嗡鸣的经文道场,茫然的看着熊熊燃起的火光中金银纸箔、童男童女、楼宇白马化成灰消散了。所有宾客的慰问、哭泣在她眼里像戏台子上的表演,这一切像一场梦,以及她过往的生活,都消散了。

    “父亲,您走好,就送您到这里了!”苏锦狠狠的把瓦盆掷到地上,震耳欲聋的悲鸣声中,额上白色孝带随风飘动。

    苏承恩的去世也是一种风气的结束,他主张儒学教化,倡导以仁爱治国。在他从政期间,少戾气暴力,孝悌守节。随着他的离去,会有更多的人登上权力顶峰,实现自己政治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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